二零一六年六月十二日時近中午,抱著我剛滿一歲八個月的孫女在小區外商店門口座搖搖椅,趁機打開手機,見適才認識、央陜西師范大學許曉春教授要拜我為師,學習陶瓷的延安女孩牛喆發了一則介紹陳文增大師的微信。惟憑六月五日與九日皆許教授和小牛兩個半天的秦嶺山餐攀談,想來她對陳大師未曾謀面且了解不多,緣何突發此信,似有怪異;然忙于照看孫女,亦未及暇顧。午飯后要返回我的住處,途中再開手機,見有數個陶瓷同行為陳悼念的微信,不禁傻眼。忙停在樹蔭下撥陳的大弟子龐永輝的電話,果然是真,陳在今晨四點五十五分于河北保定家中謝世,現扶遺體回至曲陽料理后事,曲陽陳氏定瓷有限公司業已向社會發出了訃告,定于十六日在公司舉行向陳大師遺體告別儀式和追悼會。

電話中龐嚶嚶啜泣,我亦如鯁在喉,皆不能言。回家痛不自持,想到多年與陳的交往,特別是去年六次到曲陽采訪陳大師,并在他的工作室里數番習作定瓷,題詩論書,探討陶瓷非遺傳承,樁樁件件,歷歷在目,而今竟成陰陽永訣,怎能叫我接受?!后又給龐電話,我決意往曲陽參加陳大師的追悼會,叫龐為我準備一身孝衣。接著向上海《中華陶藝》的主持者夏高生和馬莎、北京《陶瓷畫刊》的主持者毛增印、湖南《陶瓷科學與藝術》的主持者鄒明林打電話,建議此三本業界最有權威與影響力的雜志為陳大師出版紀念專輯,我要以頭七每天一祭的詩文合成悼念亡兄并見載于三家刊頭,各人皆允。晚飯之前,在兒媳婦的指導下,我拿著使用不久的觸摸式智能手機,集合各種情況轉遞或自拍的照片庫存,向各重要聯系人及朋友圈發出:

第一天祭
二00七年元月十日下午兩點半,北京松鶴飯店,第五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頒授所有的陶瓷大師35位全聚,您的提議:楊志海、楊自鵬、傅維杰三位會長的組織和點名,小弟吼的秦腔(圖2)猶作“舉大白,聽《金縷》”,陳公文增兄啊!您還能記得嗎?!您還能聽得到嗎?!!天若有情夫如是,小弟再為您吼,為云開路,為鶴壯行!!!!!
孟樹鋒泣血頓顙一拜于陳公靈前

第二天祭
子夜半,整個小區停電。我趁萬賴俱靜輕聲呼喚:陳公文增兄!您走了不過二十四小時,蹣跚的步履應該未遠,小弟的問候尚可聽得見!二0一五年五月二日您我兄弟雖然相見甚歡,可是弟握著您那難以自力的右手、看著您黑瘦蒼老的臉,心底卻翻騰著難以名狀的酸——竟然逞強要在“書法關圣您”的面前耍大刀片——上聯謄改您獻給慈母的詩:猶作春鵑啼帶血;下聯借錄李義山《暮秋獨游曲江》句意:本是秋荷秋恨成! 那是您把自己所有的愛、情、血、命都給了定窯啊!!!平生用功最深、行刀最利、最盡善盡美超宋人、潔本來來還潔去的荷花,留在世間空前絕后定瓷裝飾藝術的山!!!!!世事向來高難問的四百零五天呀,我的老天爺啊!陳兄啊!您就怎么竟然應了那番酸……
孟樹鋒泣血頓顙二哭陳公文增亡兄

第三天祭
哭陳文增
二0一六年六月十二日
午眠驚醒傾昆侖,曲陽文增天喪予。
一紀攜家拜巨著,卅載獨行論非遺。
去年定瓷雙雙做,今朝耀器孤孤人。
天意從來高難問,我事國陶去學誰?
孟樹鋒泣血頓顙三拜于陳公文增靈前

第四天祭
題陳公文增大師兄臺
二0一五年九月二十四日
三十三載曲陽行 ,一 識“新官”陳文增。
澗磁渣堆萬回探 ,恒岳廟池百蓮清 。
陶苑藝結陳和藺 ,瓷詩書聯吉尼斯 。
“河濱”若問身后事 ,《中國定窯》繼大成!

以去年同陳公文增兄臺做的兩個《定瓷劃花三回紋題詩瓶》兄一弟一、在下自撰并刻之小詩四哭亡兄矣!原以為兄弟雙雙,定瓷與耀瓷兩窯互攜互照,并肩齊驅;孰料仁兄倏忽羽化,遺小弟孤孑于余世,睹物思人,念情傷心,痛哉悲哉!!嘆哉哀哉矣!!!
孟樹鋒泣血頓顙四叩于陳公文增亡兄靈前

第五天祭
以去歲竭盡全力而制《定、汝、鈞、官、耀瓷“五蘊皆空”》拙作獻于亡故五天之陳公文增薨兄靈前!蓋聞現代哲人言:夫藝術品,大凡能奪人目而沁人心、留世久而價愈昂者,糾其來龍,皆莫緣于愛情、親情、友情、家國情之去脈也!在下“五”世陶人這一摞子、二0一“五”年、“五”個窯口、“五”種瓷器而合成“五”蘊皆空的五個五——肇啟于曲陽定窯——陳文增——
一、愛情:按國人十二年為一紀的講究之中,在下攜終身伴侶妻,兩度探定窯、賞定瓷!
二、親情:引帶妻孥、兒媳、孫子孫女拜訪名窯名瓷;又在余六十花甲時喜添孫女而感天恩公正浩蕩!
三、友情:在下四十多年來游學南北諸窯陶技,深交各家窯元藝德瓷風,如陳文增……
四、家國情:樹鋒等現處于 “天下有道”之世,陶瓷是亦非是政治、祭祀、兵戎國之大事而惟系德、藝、技、道,正可謂“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是也。然而人心不古,“耳順”之歲甚至“從心所欲”之后仍舊唯名、唯利、唯氣在爭在斗,行業中各部門、風派、人際間傾軋則宛若仇讎之毛病日盛。故在下將定、汝、鈞、北官、耀五窯五器以“色、受、想、行、識”的“五蘊皆空”心經合共一體,意在倡導大家包容團結,各窯互學共進也!此為余頂冒暑寒而親歷諸窯學習制作《五蘊皆空》套缽的真實用心,抑或具有現代藝術所謂“蒙特奇”、“構成主義”之嫌而古調獨彈矣。
孟樹鋒泣血頓顙五拜于陳公文增亡兄靈前

第六天祭
因在滬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遺會議,請假同汝窯朱文立大師到浦東乘機欲飛石家莊往曲陽。未料從早上六點忙到下午三時,航班無望,即奔虹橋乘五點多的高鐵,近十二時方抵北京。第二天又是六時乘高鐵出京南下,成此二0一六年六月十六日在曲陽,下午再從石家莊南飛滬杭。
六六六,
抵曲陽;
驕陽灼人心冰涼。
一日千里滬京冀,
顛顛來奔喪!
館未開,
君卻亡;
巨著待寫哪一章?
大作尚未全竣就,
展場當祭堂。
哭嚎淘,
哀樂揚;
挽聯花圈織悲網,
孝衣雪濤驚岸拍,
八方慟陳郎!
天奪兄,
弟心傷;
瞻兄遺容猶眠忙。
清香一炷焚黃裱;
煙里永相望……
孟樹鋒泣血頓顙六跪拜于陳公文增亡兄靈前

第七天祭
冰凍的水晶棺,您安臥其里,唇微張而齒微露,是在吟唱您信守“地無私寶,我無私藏”的德操,還是與棺外的小弟輕聲道別?去歲十二月二十四日我本年度最后一次到曲陽,大霧重鎖未見兄面,您卻叫司機小楊接我至定州,登高鐵抵北京。職工之家大會堂里“2015中國文化傳承發展論壇”上相會,兄前弟后,同臺演講。午餐時與會陶人一桌,嫂坐兄左,弟在您右,我把桌上您僅能吃的飯菜頻頻夾到您的盤中。多少年來,各地窯場的相逢相聚,唯獨這一次,您給了小弟一個難得的孝敬仁兄的機會!難道您知曉,這將是我們兄弟的最后永訣?!我后悔啊,您隨后兩次電話的囑托諸事,那恐怕就是病痛折磨中您對小弟的思念,可我雖有覺察卻未料事態之嚴重,亦有您大弟子龐永輝對我電話追詢的安慰,使我們的永別命運凝鑄在職工之家寒冬的那一刻,如同雖在艷陽下的冰棺里外此時。小弟淚眼模糊,無言以對。據聞毛澤東聽到蔣中正先生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逝于臺北時,只輕聲回應報告者:“知道了”,但卻獨自一人居室,反復重放宋人張元干的《聽金縷》多時,并不斷跟誦詠讀,又囑將該詞末尾“舉大白,聽《金縷》”兩句改為“君且去,不須顧”。毛、蔣一對宿怨,恨情于各自心中可謂終生無時不刻掛念在懷,轟然失去了煮酒論英雄的對手,一代英豪的生命驛站都處在了末路終點,其情感定然是極其復雜的、夠味的。我與陳兄何敢望毛蔣也!只是欣賞這種惺惺相惜、生離死別的味道——抑或有不滿陳兄“名窯恢復時期中國定瓷之父”者,翹首安望該窯再生出來一個陳文增哉?!故借毛改張詞奠之:
“夢繞神州路。
悵秋風,
連營畫角,
故宮離黍。
底事昆侖傾砥柱,
九地黃流亂注。
聚萬落,千村狐兔。
天意從來高難問,
況人情,老易悲如許。
更南浦,
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
耿斜河,
疏星淡月,
斷云微度。
萬里江山知何處?
回首對床夜語。
雁不到,書成誰與。
目盡青天懷今古,
肯兒曹,恩怨相爾汝。”
君且去,
不須顧。
孟樹鋒泣血頓顙七拜跪叩于陳公文增亡兄墳前
二0一六年七月十二日于
陜西 長安南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