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孫同鑫系孫公窯第三代傳人、江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景德鎮制瓷技藝代表性傳承人、省高級工藝美術師、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青花潑墨創始人,曾被中國文聯、中國民協評為“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作品2次獲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被北京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博物館等多家單位收藏。為記錄創作歷程,留存民間文藝史料,江西省民協開展了訪談,通過個體折射民間文藝群體的藝術實踐傳承之美和創新之變,勾勒時代洪流下民間藝人剪影。

孫同鑫
王麗君(以下簡稱王):您的從藝之路起步早、起點高、路子正,既有世代嫡傳,又與“青花大王”王步為鄰,師從瓷壇泰斗王錫良,能分享與他們之間的故事嗎,接觸中覺得他們身上最動人的閃光點是什么?
孫同鑫(以下簡稱孫):是勤奮。王步與我家算得上是世交,我進紅旗瓷廠后跟著他學藝,常一起觀摩探討他的新作,深得悉心指點和關照。有次他從北京開會回來,很興奮地跟我說認識了徐悲鴻,帶回了作品畫片,表示要向大畫家學習,作品中要有屬于自己的東西,如徐悲鴻筆下的馬,就很有生命力。他會跟我談自己的創作構圖、用料、創新,談雕塑、青花繪畫等,這么多年過去了,仿佛還歷歷在目。王錫良老師對其他藝術家好的東西也是不斷地吸收學習,要求我們也要這么做。他的作品有自己的思想,在技法上也突破了傳統技法的限制,走出了自己的藝術之路。那時我們都很熟,我母親就主動跟他講,讓他收我為徒。提著一籃糕點去,就算是拜師了。平常也常去看他,他對我的作品很關注,會帶著我一起寫生。言傳身教的還有陸如老師,經常對我的創作進行指點。身處名地,師從名師,師傳授受、情義相溶、兼收并蓄,對我的創作影響深遠。
王:從您的作品可以看到國畫影響。如:賞析《長城魂》,第一直覺是想到北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 》,山峰、長城占大部分畫面,只在沿邊留出少許空白,墨色渾厚雄壯。還有您獨創的“青花潑墨”技法,借用了國畫潑墨理念,這個靈感來源于偶然還是實踐的探索?
孫:用傳統的線條、筆觸方法和小面積分水技法,難以表達出我想要的大視野、遠效果,于是不斷思考和實踐,終于在1987年創造釉下“青花潑墨”技法。因是在未成瓷的生泥坯上創作,與國畫潑墨在載體、材質、工藝操作等方面不同,難度大,具有不可重復性。所以我先是小面積地創作,掌握要理,感悟和把握料色厚薄深淡、揮灑流向,邊做邊悟邊總結。待胸有成竹、能得心應手、手法純熟時,再大膽放手做大作品。創作《長城魂》前,我多次去北京登長城,卻一直未落筆,擔心因草率而可惜了好的題材。而且畫長城的人有很多,我想在長城的氣勢、意境的表達上與前人有所不同,所以在心中沉潛醞釀20多年后,才一氣呵成。主體用潑墨技法表現高山的雄偉,其它用小筆觸的分水,就比較有層次感。青花潑墨技法說到底只是物為我用的一種手段,為內心想要的藝術風格和內涵表達服務。
王:您的作品水墨酣暢、意境雋永、曲高和眾、樸素自然,制瓷的原料源于自然,表現題材是大自然,取法自然、詩意盎然,表達物我兩忘自然心境。即使描繪瓜果花卉等平常物,也質樸清新,極富文人畫韻味,深得王步青花精髓。回顧近70多年的創作生涯,您認為哪件作品可以作為個人代表作?
孫:目前還沒有非常滿意的作品,相對而言較認可的是《知音》吧。將潑墨運用與寫意相融,濃淡相宜、虛實有度、形神兼備,較好地表現了青山的肌理和意境。高山流水遇知音,江面小舟琴聲悠,淡薄致遠意深遠,好的作品首先要感動自己,才能感染觀者。我性格溫和、喜靜,常一人跋山涉水,細心觀景寫生,筆端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都傾注感情,想通過它們把美好提煉呈現出來。這些沉潛、專研和努力也讓我受益良多。七十至八十年代創作的水仙、墨竹、芙蓉、紅梅、凌霄花、牽牛花等系列花卉瓷器產值及銷售額達2000多萬,出口加拿大、新加坡等國,獲各項榮譽。九十年代設計的白玉蘭瓷器銷售額占我所在紅旗瓷廠銷售額的60%以上。設計的“山茶花”酒爐被選為贈予日本政府首腦的國禮。曾有人開高價想收藏我準備贈予博物館的作品,我婉拒了,因為一件好作品是非常難得的,它與原料、心境、功力、潑墨節奏、窯火把控、勤奮悟性等許多因素有關,所以不能再被物質、金錢等束縛,不然難以心胸坦蕩、行穩致遠、學有所成。
王:您曾被中國文聯、中國民協評為“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作品《十里春風滿長安》獲山花獎,可以說與民間文藝的淵源很深,能否談談它對您的影響?
孫:你是學中文的,應該知道尋根文學,我認為我們文藝的根也在民間。成功的作品,來源于多方面的吸取和創造,特別是民間的東西。我從小就喜歡看民間文學作品,那時還是印在小本子上,不像現在這么精美。家里不富裕,買不起,只能借書看,常被民間故事所感動。我的許多作品,如《林沖充軍》《大江東去》《黛玉葬花》《喜相逢》《涉江》等,都是以民間故事、典故為藍本創作。此外,還有意識地創造性地轉化運用民間文藝中的工藝和特色,如:將民間纏枝蓮傳統紋飾運用在日用瓷,創造既有民族傳統風格又有時代新意的釉下彩藝術圖案,受到大家的喜愛。《十里春風滿長安》靈感來源于剪紙,剪紙創作時專注局部,一展開便有了整體感覺。這件作品不像傳統那樣,精致地刻畫紫藤,注重局部細節,而是從整體上把握,運用潑墨技法,再點綴,表現紫藤隨風搖擺,像瀑布一樣垂下來的整體效果。為保護傳承民間文化、講好陶瓷故事,我也積極參與了景德鎮陶瓷口述史工程等工作,為民間文藝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王:作為一個光緒年間起始的“陶瓷世家”,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每一代人的陶瓷夢上遇到的困難各不同,能說說分別面臨的主要困難以及如何解決、克服的嗎?
孫:我的祖父孫洪元面臨的主要困難是生存層面和藝技保守的氛圍。他父親早逝后家里很困難,不到9歲便來到景德鎮謀生,算得上是“景漂”。坯房老板簽下10年學徒期,初衷是請一名免費長工,忌諱傳藝。祖父只能躲在板縫中觀學,趁其熟睡后偷著上車拉坯練習,常徹夜不眠,連軸辛勞,終成制作大件、青花瓷和配置高溫顏色釉、釉下瓷用顏料的高手,并在略有積蓄后創立“孫榮記”作坊。我的父親孫振東,從小隨父學藝,后在建國瓷廠任高級技師,經歷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改革開放等歷史時期,一定程度受到時代巨變大環境的影響,創作成就主要是青花釉里紅。我是幸運的,從小耳濡目染,學東西比父輩、祖輩更容易,以往技藝傳承的壁壘慢慢被打破了,也未遭遇戰爭,只是在特殊時期差點被人為調整至洪都機械制造廠工作,被時代的潮流沖散,面臨技藝被迫中斷和失傳的風險。我的下一代比我更幸運,黨和政府高度重視、良好的創作環境、開放兼容的氛圍、科技的助力,學習、生活、創作等各方面的機會多,條件越來越好,受到的關注也越來越多,為施展才華提供了廣闊空間和無限良機。如果沒有偉大新時代,我們難以歷經四代、延續百余年,是時代和景德鎮千年不熄的窯火、精技尊藝的文化氛圍、陶瓷能工巧匠的指點幫助培育了我們,成就了孫公窯。
王:“鑫、心、新”,這些關鍵詞映射了家族精神內核,正好也是你們的姓名。祖輩,從豐城“景漂”至景德鎮,立足立技后,希望“孫榮記瓷廠”財源廣進、鑫欣向榮;到了您這代,對創新愈加重視,是否更希望后輩能夠守正創新、用心用情?
孫:你的解讀很到位。我祖父曾說過:“家有萬金不如一技在身”,陶瓷傳統工藝必須要堅守,這是根本,不能降低要求和標準。同時,要有創新,才有頑強的生命力。每件作品創作之前,我都希望它能與以前的有不同、有創新。為了達到最好效果,會預先畫草圖,從題材立意、構圖布局、青花潑墨技法如何運用等方面反復構思。舉個例子,我作品中多次出現的月亮,既有《林沖充軍》中一輪新月掛長空、古今悲喜隨波涌的蒼涼;《人在天涯》云墨籠罩朦朧月色下,一朝離家、歷經風雨的漂泊感;《喜相逢》月朗風清,知己情濃、把酒言歡的喜悅;更有畫無月,但處處月色、夜色浸染的《深山歲月不知年》等等。同樣是月亮,怎么表現不同的意境和時代感。同樣是一塊泥巴,如何通過手藝變成一件折射內心的精品,都需要創新。創新不意味著否定傳統,今人的創新可能是明天的經典。
王:業內有人士認為,“孫氏陶瓷世家起于孫洪元,輝煌于孫同鑫”,未提及后輩。聽說孫立新老師的愿望是做強陶瓷研究所,您希望后輩肩負起哪些責任?或者說對以后發展方向的期待是什么?
孫:這個問題很犀利啊。立新的想法我是贊同的。我們只是世代手藝人的縮影,如果還一味地因循守舊,沿襲老一輩的創作理念和技法,不主動適應新形勢新需要,是缺乏競爭力的。陶瓷生產一直與科技進步密不可分,發展與提升、傳承與創新是恒久不變的關鍵詞。從傳統手工業向現代工業化的轉變,靠的是瓷藝人的群體自覺和責任擔當。我希望后輩能清清白白做人,勤勤懇懇從藝,扎根生活沃土,堅持德藝雙修,用新的眼光、新的技藝書寫新時代精神,以精品奉獻人民;做民間文藝的傳承者、文化自覺的先行者,在原料配方、技藝、研究、管理、生產等方面博采眾長、學貫中西,不斷豐富、提高、創新青花潑墨技法,傳承弘揚陶瓷文化;主動承擔更多社會責任,用文藝浸潤心靈,用品行影響一方,助力景德鎮陶瓷工業復興。最后,我想借這個訪談的機會表達個人的感激之情,因為還有很多的民間藝術家其實很優秀,只是未被關注報道。感謝民協、文聯等組織對我的培養,感謝大家的關心關懷,謝謝!
(來源:江西省民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