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博物館收藏有程門及其次子程小松的兩件淺絳方瓶,兩瓶大小和形制不一:程門彩繪的方瓶為當時景德鎮較為流行的琮式,高30CM、口徑9.9CM、底徑11.5CM,微侈口,短頸、長方腹兩面貼塑銜環象耳,矮圈足,卵白底釉面折光呈粥皮皺。與其它琮式瓶稍有不同的是,其瓶四面皆畫,集山水(一面)、人物(一面)、花鳥(貼塑象耳的兩面)于一瓶;程小松的彩繪瓶為盛茶葉用的扁瓶,形制較小,高1 6CM,寬10CM,側寬5Chd。僅正背面有畫,兩側無任何圖飾。兩瓶雖形制不一、圖飾有繁簡之別,但皆是書、畫、印結合為一體,文人氣韻濃郁,士大夫風骨畢露,堪為程氏風格淺絳瓷的代表,且釉面細滑潔白,確為晚清淺絳瓷中的珍品。
程門的淺絳象耳琮式方瓶,繪于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山水畫面有程門署款,各面有字、號款和鈐記,兩面白篆,兩面朱篆。程門姓名、字號全在同一器物上的題記及篆章中出現,實為罕見,至為珍貴。
山水畫面是“秋峰危翠泊漁船”圖。近景為一危峰之麓,綠柳湖邊,一漁舟泊于綠蔭之下,桅檣落帆,漁翁獨憩。在這天高水闊、人跡罕見之境,孤舟之上的漁翁顯然不是平凡的漁獵者,而是迷世藏身的高人; 中景大片留白,惜“力”如金,然而湖波山嵐望之如真:遠景綿亙山川,只繪出茅峰一二,綿延意境已出。畫中前峰雖是峻峭,以應題記中的“危翠”之“危”,但在前柳后巒的映襯之下,仍然只是江南奇峰的風采,沒有北國高山大嶺的雄偉。整個畫面體現出典型的中國南派山水畫傳統風格。無論是筆意, 還是構圖意境,整個畫面活脫脫就是一幅白宣上的淺絳山水畫。
山水畫面的背面是一幅牧童騎牛圖,只繪半截樹干、一牧童、一青牛,豎題“小雨涼生犢背春”點題,近三分之二的畫面留白。然而,那高入云天的樹冠,青牛的來處,青牛的去處,牧童遠眺的視野,雨絲飄舞的天空,顯而易見都是十分闊大的。整個畫面用典型的淺絳筆法寫畫、施彩,構圖簡單,但青牛的碩壯、溫順,牧童的逸致閑情,樹枝的生氣勃勃,青青之原上草,地上之土松泥濕,都可觀之、觸之。國畫中的淺絳主要是山水,此幅瓷畫雖是放大一隅,形成以人物為中心的效果,然而皴擦、渲染之法,以及水墨淺絳的效果,仍是黃公望所創淺絳山水畫的獨特風格。
貼塑銜環象耳的瓶體兩側一面是“鼎甲圖”,對面是鳥立枯枝圖。
“鼎甲圖”為民間工藝品常用吉祥祝福圖案,常用鴨子和蘆葦構圖。因鴨字偏旁有甲字,又與甲字諧音,暗寓科舉考試中的名次等級之“甲”;蘆葦是一棵連一棵地生K,寓意科考中“連科(連棵諧音)”高中。如果圖中是蘆葦叢中一只鴨子,則是寓意一甲第一名,即祝人高中狀元:如該瓷瓶上蘆葦中繪三只鴨子,則稱“鼎甲圖”,因為“鼎甲”是科舉考試中最高等級一一殿試中錄取的前三名的稱謂,即狀元、榜眼、探花的統稱。此種圖案寓祝人高中巍科之意。
“鼎甲圖”背面的鳥立枯枝圖由一枯枝立孤鳥、稀疏兩竿綠竹構圖。橫斜枯桿頗有幾分梅枝意味。中國民間有梅、竹配雙鵲的傳統吉祥圖案,俗稱“梅鵲雙喜”,象征夫妻愛情深厚、和滿。而此圖枯梅無花,孤鳥無精神,不知意蘊所在。題字為“笠道人擬口解館筆”數字,所指也頗為費解。
’題記此瓶繪于“戊寅仲冬”(即光緒四年),為“溶之先生大人雅鑒”,不知其人為誰,已無從考證。
程楷的淺絳瓶沒有時間署款,從其釉面的潔白度高于一般晚清淺絳瓷判斷,制作時間應該較晚。瓶的一面畫一老者仰望云天像,背景為兩桿粗壯喬木,抵拊紅巖而生,樹木茁壯。圖畫構圖疏曠,寓意深沉,老者高潔的品格、超凡脫俗的期待及整幅畫面高遠的意境表現得十分到位。巖石、樹干的設色與老者衣服極其協和,地上草綠與樹葉之色也渲染得恰到好處。此畫表現了程楷對乃父的技藝方法及藝術思路的傳承脈絡。畫面題記為“虹橋老伯大人雅屬 小松侄程楷書”,畫白篆一個松字。
“老者望云”圖畫背面是“風正一飄懸”圖,畫面更為疏朗,僅在左下角處畫了一蓬樹冠,幅面只有六分之一,其它六分之五的留白中,只在中偏低的位置畫了一葉滿帆孤舟。題記為“風正一飄懸小松”,尾畫紅篆“小松”二字,紅線方框為款。整幅圖畫,無天、無地、無水的表意符號,然而,人們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土地的堅實,水波的浩渺,天空的闊大,大氣流行的偉力,以及天籟的悲壯。風飄飄的意境與風的飄揚方向是通過柳樹飄舞的枝條表現出來的。據圖畫題記,人們可以猜出作者此構的意蘊所在:在這闊大的世界里,那渺茫茫無依憑的滿帆孤舟,不就如迎風飛翔的斷線之鳶嗎?這與正面“老者望云”的恬淡,正是因果相連的一句宿命話語。這句簡易而沉重的話語,在中國歷代文人的心海中,已經郁積、演繹了上千年。程小松,就這么簡單,在這么小的一個茶葉瓷瓶上,扼要地釋放了出來。清初名畫家笪重光有句名言:“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畢而神景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畫筌》程小松可謂完全悟得了個中奧秘。
淺絳彩瓷是中國傳統國畫藝術與民間工藝相結合的產物。彩繪方法是,用黑色釉上彩料在瓷胎上濃淡相間繪出紋飾,然后罩上淡赭、淡紫、淡藍、水綠及草綠等色彩,經600’C一一700‘C的低溫燒成。淺絳彩繪有選擇地繼承和吸收了青花、古彩、粉彩等傳統陶瓷工藝的色料和彩繪方法,如用青花修飾器物,用粉彩工藝彌補淺絳花鳥不夠鮮明的缺陷,早期淺絳用古彩彩繪人物衣飾、山巖、樹皮。所用黑料由于鈷礦石中羼加了鉛粉,黑料繪在瓷胎上,不用雪白覆蓋就能燒結在瓷板上,黑彩也顯得淺淡,沒有光亮,但有濃淡之分,形成紙上水墨畫的效果。淡紫是由高紅、鉛粉等原料配成,淡赭由赭石、樹膠、天然碳酸鈣(大理石的主要成分)配成。各種色料不用含砷的玻璃白打底,所以無粉質感,彩層薄,但也較傳統粉彩更易繪制。
盡管淺絳瓷畫的彩繪技法和顏料與歷史上的紙絹淺絳畫繪法是兩回事,但從以上兩個方瓶上的瓷畫可以看出,其藝術效果是一致的。相對而言,淺絳瓷畫與紙娟上的淺絳畫相比,具有耐久、易賞玩的優勢。正因為如此,在新粉彩出現之前,淺絳彩瓷盛行了七、八十年。著名的景德鎮陶瓷史研究者劉新園先生說:“毫無夸張地說,晚清淺絳彩藝人是景德鎮現代彩瓷風格的開創者。”劉先生對景德鎮陶瓷史研究探微發幽,精研宏深,其言信確。
當年在景德鎮從事淺絳彩繪瓷畫的杰出人物大多是具有深厚傳統文化素養的文入畫家,如程門、王少維、金品卿、俞子明、馬慶云、汪友棠、徐旺茂、方家珍等。這些文入畫家的籍貫多是人文底蘊深厚的徽州。其中,程門是一位集大成的方家,且后繼有人,兩子及門生皆成淺絳彩繪名家。
據景德鎮陶瓷研究所江思清編著《景德鎮陶瓷史稿》(1 959年)引《黟縣四志·人物志》載:程門,字松生,一號雪笠,又名增培,安徽黟縣五都田段村人,“幼聰慧,工書善畫,作行書隨意為之,有不衫不履、游行自如之致。畫猶精妙絕倫,凡山水、人物、花卉以至蟲、魚、鳥、獸,兼擅其長,其得力于唐、宋、元、明及國初大名家甚深,故所謂直到古人。咸豐、同治時,名噪大江南北,賞鑒家得其片幅零縑什襲,藏之。杜工部所謂‘貴戚權門得筆跡,始覺屏上生光輝’。子名言,字次笠者,工山水,瀟灑出塵;名盈字小松者,工仕女,風神映麗。各秉庭訓,得其一藝之長,均在江西景德鎮以瓷謀生。所畫瓷品,迄今猶為名貴也。后桂林人程士芬,碧山人汪棣效法之,亦有聲。”
該段記載所言程門的次子名盈,又叫程楷,方志記載其“工仕女”,從他畫的茶瓶可以看出,淺絳山水也不甘落后外行:所指汪棣者,即是大名鼎鼎的黟縣汪友棠。程門及其長子程言的主要成就體現在淺絳山水上,這原本是紙絹淺絳畫的正宗。國畫史上“水墨淺絳”山水畫所表現出的意境與深受佛、道思想浸潤的中國文人士大夫的山水情懷、煙霞痼疾極其合拍,因此,其畫風和“淺淡之處見濃厚”的審美理念為明清山水畫家極力推崇和提倡。沿至清代晚期,以程門為代表的景德鎮瓷繪藝術名家將其藝術審美理念引入瓷繪業,竟然開創了景德鎮彩繪瓷業的一片新天地,對后世影響深遠,實在是功不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