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撒唯美主義火種
研究周國楨需要投入特別眼光的,是他上世紀60年代開始的 ”陶藝唯美時期”,探索經歷長達20年。這是一個充滿魅力的神奇世界,一個造型與色釉珠聯璧合的獨立王國。宏觀看, ”大動態、大形體、大線條”,十分簡約,富有氣勢;微觀看,氣象萬千,異彩紛呈。
眾所周知,中國陶瓷被稱為“火焰藝術”,很大程度上是高溫色釉的神奇“窯變”。而景德鎮更是因為擁有品種繁多的高溫色釉而飲譽世界,其品牌凝聚了1000多年藝人窯工的辛勞與智慧。非常可惜的是,它只能運用在中規中矩的器皿上,而藝術陶瓷或者陶瓷藝術,卻又只能“白瓷加彩”,一個千百年不變的裝飾手法。
這個亙古局面,周國楨發誓要打破。他一方面堅持體驗生活,走現實主義創作道路;一方面堅持藝術造型美學與陶瓷材料科研相結合的表現手法。
1961年,是周國楨的“而立之年”,青春銳氣勃發;這一年, “亞非拉”人民反帝斗爭怒火蔓延。于是,窯火升騰,兩股生命火焰燃起來了,烏金釉、郎窯紅也燃起來了。當它們交融在一起的時候,奇跡產生了。
非洲三部曲《怒火》、 《以血還血》、 《獨立》和《西班牙舞》的誕生,是中國陶瓷藝術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標志著陶瓷工藝美術中最難掌控的高溫色釉與陶瓷造型美學,圓融在火焰藝術之中。 《獨立》作品的命名,標志著周國楨雕塑有了“獨立”的陶瓷美術語言。
隨后,作品造型越來越簡約,線條越來越寫意。相得益彰的結果是,高溫色彩裝飾語匯越來越豐富。不料,不學無術的人卻指責這些作品是“奇形怪狀”。 1964年,周國楨尚且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斗膽在批判會上據理力爭。接踵而來的殘酷斗爭,作品毀于一旦,周國楨被掃地出門……
一唱雄雞天下白,藝術的春天到來了。剛剛走上陶瓷學院講臺的周國楨,第一時間捧出自己的心聲。它引吭高歌, “天亮了”高溫煉就的鐵紅花釉,深紅如血,斑駁陸離,仿佛沐浴在金色朝霞中。
于是, 《一場驚夢》、 《醒醒,弟弟》過后, 《疲倦的武士》再度精神抖擻,周國楨又像當年《初出茅廬A - 樣,做個《拼命三郎》。
這些有故事背景的代表作,連綴起來就是中國陶藝復興史創業史,也是他游走江蘇宜興窯、福建龍海窯、浙江龍泉窯、山東淄博窯、河南禹縣鈞窯、湖北嵐頭磯窯、廣東石灣窯的創作線路圖。為了把“唯美主義”火種撒遍全國,年過半百的他,不辭辛勞遠游,發掘各大名窯名釉,指導學生創作,并無償把自己原創作品的模子留給各大陶瓷企業,扶植他們開發陶藝新品種。
“迎春唯美時期”, 似為周國楨藝術道路上的第二次反叛。表面看這次反叛是為了拓展高溫色釉的表現力,才以“大動態大形體大線條”的形式規則,追求“藝術形式美”。也許初衷是這樣,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否則無法解釋,這些文人藝術趣味為什么會飽受爭議?其實再保守的人,也不會否認周國楨創造的高溫色釉裝飾語言,那不過是華麗外衣而已。他們否認的就是造型美學中的所謂“奇形怪狀”。
尋覓民族藝術源頭
如同淙淙流水般,略帶湖南口音的周國楨教授,講課十分生動;提升動手能力的示范性教學方法,強調運用獨特眼光發現美,更是深受學生歡迎。
火焰高蹈,一只影影綽綽的造型,突然遭遇停電, “花豹”變成“雪豹”。用當時眾人的審美眼光看,是工藝技術嚴重殘缺的次品。而今,這件天成之作的華誕,在中國陶瓷藝術史上,成了陶瓷材料美學”九九歸一”以后首創的全新的審美摹本。
這件化腐朽為神奇的杰作,與其說是遭遇了一次偶然,不如說是周國楨有發現獨特美的獨特眼光,以至于有同樣眼光的人想用傾家蕩產的代價收購它,被周國楨婉言謝絕了。從這個意義說,它的誕生又是一種必然。
所以,從《黑葉猴》開始,周國楨有意識地獨立構建一個審美范型,并為之取名“殘缺肌理美學”。它直接影響了以呂品昌為代表的一代年輕陶藝家。 “材料上強調關注質地個性,工藝上有意利用缺陷肌理,裝飾上追求隨機性、偶然性。”這些已成為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現代陶藝基本語匯。
從材料美學起步后,為了開闊藝術視野,周國楨教授連續多次帶學生到大西北考察。所到之處,無不驚嘆中國古代藝術的表現力,尤其是漢代霍去病墓石頭雕刻,那種原始的生命張力,令人震撼和折服。
從大西北考察歸來,周國楨開始用另類材料和全新方法,創作示范性教學作品。
這件作品形象滄桑,造型古拙。似戀,戀天涯斷腸人之鄉,似覓,覓遠古東方藝術之根?似思,思陶瓷文化符號之真諦,疑問在那微低的頭顱中,猜測在那緊鎖的眉宇間,一切都在不言中。這是用匣缽土材料做的。題材的觸動來自一個新聞報道,說臺灣老兵回大陸探親,一下飛機就暈倒了,醫院一檢查根本沒病,原來是太激動了。但周國楨在創作過程中已經不再局限臺灣老兵的回歸故里,而是融入了很多感受,這樣主題就有了多義性。而藝術的靈感來自他帶學生所尋訪感悟的漢唐雄風。
特別是后來,他又沿著歷史長河的上游尋去,一直找到遠古東方神秘主義哲學和藝術的源頭。這個源頭就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從這個源頭重新起步,再進入陶藝領域,就別有洞天了。爾后又大肆擴張材料領地,其表現力就沒有邊際了。 《黃河》、 《牛脾氣》、《千斤頂》這些代表作,渾然天成,起點很高,成為日后中國現代陶藝崛起的開山之作。
從此,周國楨進入了第三個創作階段,即“古風”時期。這是他藝術道路上又一次變法。這次變法,徹底背叛了工藝技術理性,創建了材料美學體系,贏來了豐富的感性世界。
“古風”作品創作過程中“手感”的呈現,極大地豐富了現代陶藝核心要素”泥味”語言。 ”泥味”的肌理裝飾效果是現代陶藝區別于其他造型藝術的重要標志之一。 “泥味”的審美趣味有賴于手工痕跡體現。不同的手工痕跡所創造的質感表現、肌理變化和強烈的光影對比,便有不同趣味的視覺沖擊力和魅力。
周國楨掀起的“古風”,回歸了陶藝本身。這何嘗不也是一種“葉落歸根”?它的歷史意義,不僅是對文人藝術的唯美趣味作了一次心狠手辣的決裂,而且審美旨趣直指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民族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