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到文化部的編輯同志的邀請,讓我談一些關于我的創作生活和體會。我是一個陶瓷工作者,要我畫似乎倒容易,要我寫,我就感到不知如何談起。是的,我畫了許多陶瓷作品,這些作品是我個人多年來在創作過程中的試探,也許像許多人說這里有我的風格,但這些都不能說是成熟的作品。
我的家鄉醴陵在湖南省東部,這里從東漢起制陶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享有“瓷都”的美譽。1941年我出生在縣城淥水北岸的姜灣,是當時醴陵瓷器出口最大的集散碼頭,也是瓷業最集中的地方。清末民國時任內閣總理的熊希齡開辦的瓷業學堂和湖南瓷業公司,就設在姜灣,并在那里創制出了名揚天下的釉下五彩瓷。
我出生后不久,母親身體不好,只好把我放在鄉下的外婆家帶大。外婆家的小山村,盡管談不上優美迷人,然而卻有著良好的生態環境。放眼望去是是無盡的田野樹叢、山花野草,破曉的雞鳴、落日的炊煙,那時也經常常隨小伙伴們上山砍柴,打豬草,采摘野果,經常將捉到的小昆蟲如蜻蜓、螳螂、小瓢蟲和那些野花小草,描繪下來,令小伙伴們羨慕不已。兒時對這種淳樸而平凡的鄉村生活充滿了喜愛。五六歲時,就會將將自己的興趣和感覺拿鉛筆記錄下來,這也為日后的寫生打下了基礎。
7歲時要回城里上小學,就離開了外婆家。念書時成績一般,但我最愛上的課是美術和地理。老師教我們畫地圖,全班屬我的地圖畫的最好。在我家的古街上有一位老藝人時常給人畫肖像,是用炭精粉畫的,放學后我常去他那里看他畫像。后來我將攢積下來五毛錢交給老人家請他教我畫頭像,算是第一次拜師學藝吧。那時也沒有美術資料,常常撿起大人們煙盒里的人物畫片拿來臨摹,還用蠟筆、水彩顏料來上色,畫完后貼在外婆家的堂屋里,客人看到我的“作品”總是贊不絕口/。這種鼓勵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大大增強了我對繪畫的興趣。
我的祖輩世代務農,在父親少時,醴陵城內漸漸出現很多陶瓷作坊。父親從小勤奮多思,不僅會唱戲,而且還有一身好功夫,力氣也特別大,十幾歲時父親同兄弟六人先后跟著堂叔公在城里學習燒窯,屬父親技術最好。父親不僅能燒一手好窯,他還能建窯。那時柴窯的高度大約1.5米,后來父親為了提高產量大膽建了一個3米高的大窯,窯內的空間大大增大,對燒窯的火候、窯溫、窯內的氣氛都是很大的挑戰,父親克服了很多困難最終還是成功了,之后各個瓷廠紛紛效仿。出窯后瓷器若有問題,父親還能很準確的分析原因,并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后來在縣里漸漸有了名氣,大家都稱他“窯郎中”。
五十年代后期,中央輕工部在醴陵開展改窯試點工作,為給黨和國家領導人燒制釉下五彩瓷器做好關鍵性的改進工程,父親嘗試著由柴窯改煤窯的大膽創新,試驗成功,在全國的影響很大,這個項目當時獲得了全國勞動獎章。
我三歲時家里就有一個小作坊叫“陳記華盛瓷廠”,一邊住家,一邊生產,主要做日用瓷。念小學時,父親常常帶著我一起燒窯,希望長大后我能夠接他的班。小學畢業后我跟著父親燒了一年窯。后來父親常被各廠請去做燒窯的技術指導,在一次工作中因窯溫過高,窯內缺氧,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那一年我19歲。
父親在我兒時的印象中,雖然算不上大英雄,卻是我非常敬重的一個榜樣。在與父親的生活中對陶瓷耳濡目染,粗淺的了解了一些瓷器的制作技術,而影響我更深遠則是父親“生于斯,死于斯,奉獻于斯”的精神品格。
因為戰亂,釉下五彩瓷生產曾一度中斷20余年,釉下五彩技藝瀕臨滅絕。新中國成立后,醴陵瓷業面臨百廢待新的艱難困境,瓷業藝人散落各方,政府決心重振醴陵瓷業。1956年,組建不久的醴陵縣陶瓷研究所,急切的等待著釉下五彩瓷的復興,在當時技術員林家湖先生的不懈努力下,終于從醴陵鄉下請出唯一健在的釉下五彩瓷老藝人吳壽祺,并招收第一批學員,15歲那年我以優秀的成績有幸被錄取,在先生門下學習釉下彩繪技藝。
先生是民國初湖南瓷業學堂的藝徒,也就在他們的手中,創制了名揚天下的釉下五彩瓷。由于長期的戰亂和瓷業的凋敗,早期的瓷業藝人所剩無幾。先生為我們傳藝也近古稀之年,他將手藝傳給后輩可以說是釉下五彩瓷的劫后重生,醴陵瓷業之大幸。他對學徒向來親切、耐心,傳授技藝更是毫無保留。剛進去教我們畫的是白描,先生的鐵線描風格獨特,當時僅以一張白描就被收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學徒們在先生的教導下學習中都很勤奮,我不算是最好的,卻是最刻苦的。為了提高技藝,我用了一筆在當時對我來說很大的花費,3塊2毛錢買了一本《陳子奮白描》日夜研讀。陳子奮的花卉多是從寫生中來,這對我啟發很大。為了對花卉生長結構、姿態能更加理解,我決定去寫生。每天天蒙蒙亮就出去,畫完一張寫生稿再去上班,晚上下了班又整理寫生畫稿直到深夜,反復揣摩,盡心整理,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也逐漸提高了自己的寫生能力。經先生親傳的藝徒,后來多數都成為醴陵瓷業發展的骨干力量。
1957年,所里組織我和唐錫懷、黃瑞祺等到景德鎮陶瓷研究所學習。我被安排在王步老先生門下學習青花技藝。王步先生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每天我都跟先生倒茶水、清理房間,觀摩先生的繪制。先生作畫時構思敏捷,運筆剛勁自如,達到了神形兼備的藝術境界,使我內心里充滿無限的景仰。老先生待人也很謙遜,雖然我們還是小學童,但他也沒有一點大家的架子,還時常跟我們談談他的故事。言談中他的生活閱歷、思想感情、藝術修養,正如國畫大師李苦禪所說“你的修養有多深,你的畫就有多厚”,這個“青花大王”的美譽,其功夫不僅在畫內,更在畫外。
在景德鎮的這三個月里,我漸漸的熟悉了釉下青花的繪制技法,同時先生們的高尚情操和人格魅力也在我心里埋下了一個深深的種子。
在我的人生中,有兩件事對我的一生影響很大。
1957年研究所全體職工下鄉支農,我們新進來的學員們非常高興能同所有老師傅們一同集體勞動。大家都坐在同一條船上。老師傅們也和我們談笑風生,當時肖邦建老師語重心長的跟圍坐在一起的新學員說:“你們一生是愿意平平凡凡過,還是有所作為?”這句話分量很重,船艙內一時鴉雀無聲。我當時內心就受到了很大的震動,陷入了沉思之中。老師的告誡,成為我后來遇到困難激勵我前進的動力。
另一件事是,五十年代對私改造,當時劃定成分的界線是:3—5個從業者為手工業,超過5人為工商業,也叫資本家。父親開的小作坊有6個人,被劃成工商業,成分不好,兒女們都受了影響。正因為這樣,我感覺在仕途上是沒有什么指望了,唯有學好手藝,能夠養家糊口,生活安定,這也是我刻苦學藝的一個歷史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