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貴的學生
您是以古玩店的學徒身份,隨后白手起家,逐漸成為收藏領域的專家。您覺得,這一身份與學院派的專家有何差別?
這個問題問對了。好多在“前線”的不了解學者,包括我以前。兩千年以前,進北大之前,我是根本就瞧不起學術派——只會理論,判市場、真假肯定不如我們快。進了大學之后,我才知道,所有的老師真的是從辛酸、血淚出來的,一輩子貢獻在學術界。剛說過,沒有十五年的工地經歷還不能考博士。想象一下,什么是工地?我嘗試過,我也是城里人,習慣了享受暖氣、冷氣、沙發。一上了工地,吃喝拉撒全部跟農民一樣了,日曬雨淋。挖東西的時候,整天曬得皮都脫了。挖掘一個窯子,少不了三個月,有時候還得半年、一年。四年前,我老師在河北保定第三次挖掘定窯窯址。很多學生都要趕在春節前做完報告,然后放假。他帶著學生在工地,零下二十度,手都凍麻了。其實可以停,不上工地了,大家休息。但是,因為趕課程、趕時間,而且報告要趕時間,過了那個時候人家就不批錢給你了,等等等等、種種種種原因,背后的辛酸誰知道?到我進入學術界之后才知道,老師太辛苦了。每一個學生要考試之前,不管是本科生考碩士生,還是碩士生考博士生,每一個學生老師都要輔導,每個字都要看。某些學生意志低沉的時候,老師還要做他的思想工作,還要幫他打氣。這些對于我來說,是個很大的啟發。以前我只認我師父,全世界跑,摸爬滾打。但是,理論方面我們是空白。當我進了大學,進了文博系統,才知道他們背后的辛酸,晚上點著燈在寫報告、做研究。真的值得很崇高地去尊敬他們,而不是一些老百姓對于學者、老師的看法。我說的話,代表我的心聲,大家可能說不出來。零二年,我曾經到過浙江慈溪,挖掘越窯的一個窯址。我們屬于上海話說的“小開”,整天吃喝玩樂很富裕的,突然間到了工地,變成要跟農民一起吃喝拉撒,要吃農民的飯,還不能洗澡。冬天的時候,還沒有暖氣,一個破木房,我都不知道怎么熬的。那是第一次體會到冬天的挖掘。學生都待好幾個月,但是我這個“太子”學生,一個月都沒有熬住,待了十天。跟北方不一樣,沒有暖氣,外面比室內還暖和,有時候凍得我晚上跳。
您在香港的收藏圈、鑒定圈“功成名就”之后,突然選擇到北大考古系深造,出于什么原因,您做了這一選擇?這一選擇又給您帶來了什么影響?
感謝一個朋友。他整天開導我,我們實戰經驗很豐富,干嘛不進入學術界,對理論多些了解。后來申請到北京大學考古的本科生。首先,我不是北京人,我是香港人。每周要從香港飛來聽課,香港的公司本身很忙。每周二早上五點起床,坐頭班飛機到北京,車就在機場等著。到學校一點半,就到麥當勞買個面包,兩點到教室上課。五點下課,車在外面等著,直奔機場,七點半的航班飛回香港,到家已經半夜了。還要破解簡體字、普通話。而且,我們根本沒讀過什么書,拿筆就麻煩了,就像拿千斤頂一樣啊!看著別人寫都不容易,何況自己寫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雖然看書不行,但是聽力很好。堅持了大概三個月,實在太累了。那時候有個回鄉證的本,來要蓋個印,回也要改個印。蓋印的海關的邊警很驚奇:“你不是早上來的,怎么現在就回?”“我來聽堂課”。他說:“你是最貴的學生了”。后來實在太累了,就等周三再回,在北京待一個晚上。剛開始,香港的藏家、朋友都不支持,他們覺得你做生意的,好好做你的生意、賺你的錢,去大學讀什么書呢?但是我覺得,那是我的追求。人生當中能有幾次機會,能進入那么高的學府學習?對于我的知識,豐富了很多很多。那幾年,我非常開心。雖然很累,但是回味無窮。
您的同學也很高興吧?來了這么一位實戰型專家。
開始沒人知道。同學不知道,老師不知道。有些大的老師知道我的背景。跟同學都是平等的,當然我最大,我比有些老師還大。他們拿了個玻璃的杯子喝茶,我回家也拿了一個。這也是感受到了地地道道的學生生活。他們吃一餐飯三塊錢五塊錢,我也吃三塊錢五塊錢。這是拿錢也買不到的喜樂。我十幾歲出來打工,根本就沒讀過什么書,現在給我一個這么好的機會,又能長知識,又能回到那種學生的感覺。還有,無憂無慮。回到公司,一堆的事情,壓力就來了。一到學校,唉喲,我就是普通的學生,很純粹的白紙一張。后來,在零五年,我在香港買了一件東西,破了世界紀錄,大家才知道我是誰——我拿那個瓶的照片,全世界傳媒都知道了。我們是平等的,他們有他們的長處,我有我的長處。我現在又多了學術界這個背景,我的圈子也擴大了很多,老師、老師的老師、老師的朋友……文博系統又多了一幫朋友,所以我才感受到學者們的辛酸。他們一輩子貢獻在文博系統,剛開始工資可能才三十幾塊錢。為什么沒人考慮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