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在她的地攤兒上發現一只東晉時期的青瓷三足硯臺,問她是什么時候的器物——明知故問,這是藏家淘貨時的慣用手法,若是好東西而貨主不識得或是亂點鴛鴦譜,便將錯就錯、指鹿為馬、“點金成石”。所以真正精明的賣主,他也會看人打發,看你“眼老”,便只說是老貨,不給你斷代,相反還要察言觀色,從你的表情上進一步分辨出他手里的東西價值幾何,而那些信口雌黃的半吊子賣主只能蒙一些新手。
這位福建女子就屬于后者。我一試探,她張口就答:“這是南北朝洪武瓷!”這時旁邊來了一位戴眼鏡的東北人,聞聲大笑:“啥玩意兒!朱洪武是明朝的開國皇帝,怎么就生給你整到南北朝去了呢?這不胡謅嗎!”
那福建女子一臉的不屑:“我不管你那個朱皇帝是哪朝哪代的,反正洪武瓷就是南北朝的東西!”說完臉一擺,扭頭找旁邊攤兒上的販子聊天去了,大有“你愛買不買,我不稀罕”的氣勢。
你看,多牛?她有錢了,她說了算!哪怕是明朝的開國皇帝,把他拽到南北朝去頂個“瓷牌名”算個屁大的事?我聽那位惠安女的老鄉說,她前年和另外兩個人合伙搞到一船“海撈瓷”(海底文物),每件東西都幾千幾萬地出手,發大財了。老鄉還悄悄告訴我:這位惠安女在北京找了一只“老鴨”和一只“小鴨”,那兩只“北京鴨”很聽話,讓他們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到周末都會幫著她打點出攤的貨物,踩三輪幫她送貨進潘家園。
“出來之前,她在家里做雞都沒人要。現在好了,倒養兩只洋鴨子。扳本嘍!有錢能使鬼推磨呵!”那人給我講完故事后,毫無創意地發出一聲嘆息,聲音里不加掩飾地流露出無奈的嫉妒和對金錢的崇拜。在他看來,那位女同鄉用金錢買回了自己的尊嚴。
象笑哥和惠安女那樣的故事多不勝數。潘家園,就象是一個“魔術大師”,每天都以更新、更刺激、更富于智能含量的手法,上演一幕幕令旁觀者眼花繚亂、目瞪口呆的“換頭術”——來自五湖四海的倒爺們,不管他們來自哪個窮鄉僻壤、犄角旮旯,也不管他們過去是怎樣的一貧如洗,只要進入其中,無需多大的成本,也不需要什么高智商,他們大多數人都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搖身一變,成為不折不扣、腰纏萬貫的大小富翁。
據有關方面統計,潘家園每年可造就十萬元以上的“富農”最少有千人以上。別看這些新富們穿著打扮依舊土里土氣或半土半洋,但你稍加留意,就可以發現他們中間開著小轎車送貨、打開電腦上網交易、拿著高檔手機通話并將所謂的“高檔老貨”拍成照片尋找買主的大有人在。有意思的是:這些在經濟上遠遠超過當地居民平均水準的城市邊緣人,他們財富的大量積累與高速膨脹,往往不會被外界察覺,因為從外表看,他們的衣著打扮、談吐、還有消費時和在社交場合的底氣,就算是跟城里那些享受政府救濟的窮人比,都顯得怯場和寒酸。難怪一些當地小年輕刻薄地嘲笑他們:“再有錢,走近了還是聞得出他們骨頭里的土腥味兒!”
不管城里人怎么看自己、如何挖苦自己,這些由潘家園炮制出來的“富農”們,依舊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在城市的邊緣自得其樂地生活著、快樂著,出攤賺錢、收攤睡覺,高興時喝兩杯酒,無聊時搓幾把麻將。他們打心眼里感激政府給了他們新的活路,感激這個祖祖輩輩連做夢都不敢走近的“皇城”接納了他們,讓他們有機會平等地和城里人一起攝取社會財富,讓他們有資格回老家跟鄉長和村長同坐一席、稱兄道弟、交杯換盞,有勇氣一擲千金,用八抬大轎娶回如花似玉的鄰村美女……
在中國,潘家園已經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地名,也不只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藝術品交易市場,它是現階段中國市場經濟的一個縮影。它聚集了方方面面眾多的社會能量——富人與窮人、金錢與權力、存在與虛無,等等。發生在這里的許多場景,分別從社會學、經濟學、哲學等層面,演繹出一幕幕交織著美與丑、善與惡的人性大戲,釋放出豐富的社會信息:信念蛻變、本位置換、概念更新、利弊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