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月初在廣州市文物總店舉辦的一場廣彩精品展,顛覆了很多人對廣彩的認識。在許多人印象中,廣彩都是一些不太精致的彩瓷,大紅大綠、金碧輝煌、構圖繁縟、圖案程式化,與中國傳統雅致清麗的審美情趣相悖。沒想到全面接觸廣彩,特別是早期的廣彩,卻是如此的精美絕倫。
更重要的是,廣彩的意義在于它曾承載著傳播中國文化的重任。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在照相術未發明之前,除了部分繪畫,廣彩是最為重要的載體,是中國清朝對外交流最為亮麗的名片之一。特別在18世紀的歐洲,廣彩更是貴族的寵兒??梢院敛豢鋸埖卣f,早期精美的廣彩就是“外銷官窯”。
但是,由于大量精美的廣彩如今只能在歐洲皇宮古堡里面看到,流傳在外的也有不少是后期粗糙的制品,世間對廣彩的誤解漸成主流。很多人沒有看到的是,廣彩的奇妙之處在于廣州沒有自己的窯址,卻能創燒出令歐美等國癡迷200多年歷史的彩瓷,這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陀^評價廣彩,唯有如此,廣彩的光復才有根基。
誤解根深蒂固:陶瓷收藏家不藏廣彩
趙利平:廣彩從創燒之日起,至今一直都在生產。但一說到廣彩,很多人都認為這種外銷瓷太過粗糙,數量多、質量差,收藏價值不高,一些陶瓷收藏家的收藏品類很多,但獨獨不藏廣彩。為什么外界對廣彩的誤解會這么深?
曾波強:目前廣彩的處境很尷尬,“墻內開花墻外香”。在海外,廣彩有著廣泛的收藏市場,許多皇室貴族的莊園就收藏著數量眾多的精美廣彩,有人稱之為“外銷官窯”,因為這些精美的廣彩多為王室貴族訂做;絕大多數有瓷器收藏的博物館一定會有豐富的廣彩收藏,同時亦有大量的外銷瓷的研究文章及專著,但目前沒有一本被翻譯成中文。
在廣彩的出生地中國,廣彩反而顯得默默無聞。目前在國內甚至廣州還有相當多的人并不真正了解廣彩,認為廣彩都是一些粗糙的外銷品。
1989年我從中山大學考古專業畢業,分配到廣州市文物總店從事文物藝術品鑒定、征集和銷售,這才知道廣州有廣彩。但當時市面上極少有廣彩流通,特別是乾隆以前的廣彩更是稀罕物,所以當時覺得廣彩都是一些不太精致的彩瓷,大紅大綠、金碧輝煌、構圖繁縟、圖案程式化,與中國傳統雅致清麗的審美情趣相悖。直到1996年廣州市文物總店在澳門開設分店,作為總店派駐成員之一,我在澳門分店工作了近兩年時間,開始較全面地接觸廣彩,這才知道當初對廣彩的看法是多么的膚淺。澳門有一些藏家專門收藏外銷瓷,他們的藏品,都是我在國內的博物館、私人藏家和流通市場中無法看到的,精美絕倫。即使在廣彩生產地廣州的各博物館,所藏的廣彩數量也極為有限,這些有限的藏品,還多是清代中后期的作品,顯得粗糙、千篇一律。
張海文:現在絕大部分好的廣彩都在歐美,特別是歐洲國家,廣彩數量非常多。我曾經去過國外一些皇宮貴族的家里,一看他們收藏的廣彩,你都無法想象以前的中國人那是多么的偉大。好的廣彩,絲毫不比我在故宮看到的景德鎮官窯瓷器差。所以對廣彩的認識,外國人比中國人要深刻得多。在外國人的眼里,中國最偉大的藝術品就是瓷器,中國書畫僅僅是“墻紙”而已。
曾波強:正是因為國內廣彩實物資料的嚴重缺失,阻礙了人們全面認識廣彩,造成了今天廣彩的尷尬處境。
廣彩因歐洲市場的需要而創燒,特別是早期的廣彩,基本上是訂燒的,生產數量極為有限,外商訂什么就生產什么,在國內留存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其中的精品。即使到了乾隆中期,廣彩生產數量大增,質量、規模都達到了一個高峰,但產品仍是滿足海外市場。
此后,廣彩亦曾嘗試內銷,但并不成功。一來從成本上它沒法與景德鎮彩瓷競爭,二來當時的國人并不接受有著異域風貌的廣彩。即使有留存在國內的,也多是19世紀中期以后的廣彩,當時的廣彩已經走下坡路了,器型單調,圖案程式化,彩繪隨意,顏料粗糙,顏色單一,鮮有精品,留給觀者的是粗俗的印象,出不了廳堂。國內傳世廣彩實物的匱乏,使得人們無法一睹廣彩完整的真面目,更別說對廣彩展開研究。
廣彩藝人回流:
公交司機重拾畫筆畫廣彩
趙利平:由盛而衰,景德鎮瓷器、醴陵瓷器也有這樣一個過程,為什么現在他們可以重拾輝煌,而廣彩至今卻一直走不出衰敗的陰影?
曾波強:我覺得廣彩市場起不來,最重要的原因是背后沒有有實力的藏家隊伍的支撐。比如醴陵瓷器,就有那么幾個湖南的大藏家,只要市場上一有好東西出現,多少錢他們都收,所以一個宣統年間的醴陵瓷器可以在北京保利拍出100多萬元,但廣彩就缺少這么一些大藏家。這又回到我們剛才所談的話題,精品廣彩少見,人們收藏不積極,我們文博界也較少參與高端廣彩市場,你說廣彩市場有可能好嗎?廣東工藝要復興,首先必須推動這個收藏市場的發展。就像關山月、黎雄才的作品,如果沒人收藏,再好的作品也一錢不值。
張海文:其實最近幾年廣彩市場已經略有起色了,一批先富起來的人已經開始收藏廣彩,只不過他們并不懂藝術,只是看到廣彩重工,覺得花這么大工夫畫出來,怎么都不會比寫意的差,算工不算藝。而且他們的收藏主要還是基于投資的角度,認為目前廣彩處于價值洼地,看中的是未來的升值空間。
所以現在一批畫廣彩的藝人慢慢回流。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廣彩沒落到極點,很多人為了生存只好扔掉畫筆,比如何兆強,以前為了生計不得不去當公交車司機,現在又開始畫廣彩了。
趙利平:但與其他陶瓷產區的藝術瓷相比,當代廣彩的價格實在太低了。
曾波強:現在廣彩的市場價格與景德鎮彩瓷相比,差距的確非常大。因而,行家在銷售廣彩時,通常更愿意稱為粉彩或彩瓷,拍賣公司在拍賣廣彩時亦多稱之為粉彩。當然有的人是確實分不清,有的人則是故意的,因為在當前說粉彩能賣更高的價錢。
但只要舊廣彩的價格一天起不來,新廣彩都不會值錢。景德鎮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們在推動當代大師作品的同時,首先推高民國時期景德鎮瓷器的價格,現在珠山八友的八條屏,價格已經拍到了過千萬元,這樣人們才會覺得現在國大師動輒幾十萬元的當代瓷器未來還有價值空間。
張海文:但當代廣彩藝人也的確有需要提高的地方,現在還在畫以前老廣彩的題材,材料又沒有以前的好,怎么有可能超越前人?與任何一種藝術創作一樣,廣彩創作也面臨著創新的問題。我認為現在的創作,除了技法要創新,還要研究現代色彩,研究現代人的情感,創作出現代收藏家喜聞樂見的題材,只有當創作與收藏相吻合了,當代廣彩才有可能復興。
最好的廣彩:
乾隆時期的廣彩
趙利平:目前國內對廣彩的研究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相關出版物十分稀少。面對市場上充斥的粗糙廣彩,我們如何從中鑒別挑選出精品?哪一個時代的廣彩最具收藏價值?
曾波強:從廣彩發展四個時期的不同風格特點看來,乾隆時期的廣彩最美。
乾隆以前的廣彩一般稱為早期廣彩。據記載,“式多奇巧,歲無定樣”是早期廣彩的時代特征,這說明早期的廣彩是個性化極強的作品。已故廣彩工藝大師趙國垣先生認為,初期的廣彩多以單件的欣賞品為主,彩繪精工,技術高超,畫面由藝人隨意創作,或仿照西洋畫,或來樣加彩。這種風貌獨特的瓷器禮品受到王公貴族的熱烈追捧,訂單越來越多,于是,廣彩便慢慢形成了一門產業。康熙、雍正時期,是景德鎮生產外銷瓷的高峰期,大量瓷器銷往歐洲市場,在這種情況下,廣州生產與景德鎮彩瓷一樣的產品完全沒必要,也不可能有競爭力,因而,我們可以推斷,這時廣州生產的外銷彩瓷一定是個性化定制的。
進入乾隆時期,廣彩的異域風貌特點更加鮮明,構圖繁縟、色彩濃艷、富有立體感、喜用暖色調是此時廣彩風貌的主要特點。當時廣彩數量大增,并逐漸取代景德鎮彩瓷,成為外銷彩瓷的主流,高檔的訂燒瓷基本都在廣州生產。所以乾隆時期是廣彩生產的鼎盛期,其質量非常高。
到了嘉慶、道光時期,是廣彩的重要轉型創新期。這種改變,可以說是翻天覆地的,濃艷的綠彩被大面積地施用,之前暖色調的風貌被大紅大綠的風貌代替,之前工、意結合的彩繪技法被勾勒填涂的中國傳統彩繪技法代替,顏料完全由廣彩藝人自行配制,嶺南折枝花果、鳥蟲、暗八仙等被大量用作地飾。其間雖有創新,但都沒有持久的生命力,廣彩的基本風貌自此延續至今。
道光以后,廣彩的風格基本上是道光時期形成的紅綠兩色為主色調的基調。作品多以實用器為主,有一部分是紀念瓷。廣彩的質量進一步下降,品種減少,絕大多數紋飾圖案程式化,顏料品種單一,提煉不純,構圖簡單,層次減少。
廣彩的興衰:
從迎合洛可可到“中國熱”消退
趙利平:進入嘉慶后,廣彩從型制到紋飾、構圖等出現了劇變,是什么導致了這種變化呢?
張海文:廣彩的興衰史,其實就是一部清朝和歐洲國家的興衰史,反映的是近300年的中外經濟文化交流。
清代早期廣彩為什么興盛?因為廣彩裝飾迎合了熾烈的洛可可風格。18世紀的歐洲社會在繼巴洛克的莊嚴宏大,充滿動感的時尚之后,纖巧、柔美、奢麗的洛可可藝術風格風行。這一時期路易十五的享樂主義思潮泛濫,這是一個連男人也要抹粉和穿紅色高跟鞋的時代。藝術家們則發揮了無窮的想象和技巧,為這種人生態度營造華麗歡樂的空間。廣彩外銷瓷也順應了市場的客觀需求。
再加上當時歐洲文人推崇“中國熱”,進一步促進了廣彩的發展。1760年,由于伏爾泰《禮俗論》的發表,推崇中國的思想在歐洲登峰造極。“中國式”、“中國品”在歐陸無處不在,冠以“中國”二字的浴室、舞場、咖啡廳,中國式涼亭、水榭、屋頂,關于中國的指南讀物、繪畫、戲劇、文學作品和穿著中國式服裝的侍女,都被認作是時髦的、先進的,“中國風”席卷西方世界,人們對中國事物不加拒絕地一概接受。這一切產生的最直接的結果之一,便是歐美社會成為廣彩瓷出口的最大市場,達到迄今為止的歷史最高峰。
曾波強:的確如此,從現在存世的乾隆時期的廣彩人物作品來看,絕大多數紋樣為中國人生活場景???、雍、乾是當時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當時的歐洲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普通百姓,都極為仰慕中國人過的日子。在照相術未發明之前,這類繪有中國人生活場景的廣彩就成為歐洲人了解中國富人生活的最佳載體。
在中國人生活場景紋飾中,我們常常會看到身著滿服的“滿大人”。19世紀中期以前,“滿大人”是廣彩人物紋飾中的主要圖案之一,19世紀中期以后,此類圖案基本消失。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這與歐美市場的需求密切相關,也與西方對中國評價的變化有關。18世紀中國傳遞給歐美國家的是一個強大、富饒、神秘的國家,這種信息的傳遞,促成了歐美國家“中國熱”的形成。但這股“中國熱”在18世紀末以后逐漸消退。
張海文:廣彩瓷在歐洲市場的萎縮,還有一個很直接的原因,就是德國邁森瓷廠建立后,歐洲陶瓷生產的迅速發展所帶來的影響。
過去中國瓷器令歐洲人傾倒,大量的進口影響到國家的金銀庫存,加上可觀的商品利潤,促使歐洲人不遺余力去尋找瓷器生產的奧秘,許多試驗是在國家監護下秘密進行的,生產必須由政府準予專利權。歐洲許多國家先后建立起規模不小的陶瓷工廠,成為廣彩瓷在歐洲市場上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歐洲本地人也慢慢變得樂于購買便宜的本地瓷器,廣彩在這輪競爭中失利衰退。
到了1803年,英國政府特別頒布一項新的關稅法令,對英國瓷減稅的同時,提高東方瓷器進口的關稅。這一切都對廣彩瓷在歐洲市場的銷售造成嚴重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