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為我國第一產瓷名區,亦全世界瓷業之發源地,其景況之隆替,非特系乎民生之榮,抑且關于文化之興衰,國人對此當甚關心。茲將視察所得,表而出之,以供有心人士之研討焉。月前余應江西當局之召,商談改革瓷業計劃擬設大規模瓷廠于九江(關于新瓷廠計劃,候辦法妥切,當另發文表之)。因想欲改革瓷業,必先明了瓷業的衰落原因,欲知瓷業的衰落原因,不能不調查中國第一瓷區的景德鎮。遂與南昌中行蔡經理慎齊、九江中行周經理達人,又邀熟悉該鎮情形者數友,同車出發。南昌距景德鎮約五百華里,中間有小河四。余等早七時半動身,晚六時始至,因天小雨,車載又稍重,故馳行較緩,若普通汽車約行八小時也。
景德鎮地雖偏僻,風景佳幽,山水環抱,竹木繁生。距鎮十數里, 已望見黑煙繚繞,高入云霄,令人發生一種愉快之感。據同行湯君云,景鎮在極盛時代,每年營業至一千四五百萬兩,窯戶四千余戶,工人二十萬人,駐鎮莊客和當地商人三天一小飲,五天一大筵,麻雀通宵,娼妓遍地,極人間之逸樂,間不料景鎮之有今日凌替也。車近鎮邊,已見其衰落景象,蓋煙筒百余座,出煙者不過十之一二耳。該鎮中行經理周筱芳君,率眾來迎,因數日前已聞張總理將來鎮,歡迎周不止一次矣。相見寒暄,余代張君申謝意,是晚與蔡周二經理寓于中行。翌晨早八時, 出發參觀各廠,在敘過參觀之前,愛先將制瓷程序,略為說明,免致聞者有混淆不清之感。按新式制瓷廠,共分六部。〈一〉制料,〈二〉匣缽,〈三〉做坯,〈四〉掛釉繪花,〈五〉 燒窯,(六)檢查包裝。其法將山中取來之石土,配合一定成份(視礦質而異),用水淘洗精制,是曰制料廠。匣缽者系瓷器入窯時之外套。匣缽之裝瓷,有如帽匣之裝帽(匣缽原料,只混合壓碎,而不必精裝)。匣缽之制法,新式用機械,舊式用人工,是曰匣缽廠。將精制之原料,做成種種之磁坯,是曰做坯廠。新式用機械,舊式用人工。磁坯做成后,有先掛釉而后畫花者,(畫后以火烘之)謂之釉上畫(彩畫者多屬此類)。有先畫花,而后掛釉者,謂之釉下畫(青花者多屬此類),是曰釉繪廠。掛釉之后,裝入匣缽,入窯燒之,是曰窯廠。燒成檢查其等級,用稻草包裝,是曰檢收廠。
以上情形,系指新式瓷廠而言,蓋一大廠中分為六部份,所設分作合作制度。至景德鎮則各自成廠,不相為謀,有專做坯者,土名曰窯戶(窯戶之名不妥,應改為坯戶)。有專燒窯者,土名日燒窯戶(應改為窯戶)。有專做匣缽者,土名曰匣缽廠。有專畫花而自烘之者,土名曰紅店。有專檢查專包裝之工人附著于瓷店內者。先自原料說起,景德鎮坯戶皆是小本經營,無單獨制料能力,其原料皆購自中人(俗曰行家)。中人由山中采料時,僅略加水洗,而未能精制,品質既雜,價值又高,影響于成本者甚大。至向來產地,距鎮不過百二十里,地名曰窯里,為吳、劉、李、饒諸姓所把持,每歲限制產額,高抬市價,銷路好時,每年可坐享純利四五十萬元。按此條系第三類礦,政府本可直接干涉,或任人招領,乃沿習至今,無過問者。至坯戶做坯,均采用人工制,一切率由舊章,例如三人為一組,每組每日出坯四十二板(每板十七個碗或盤)。此系歷代相傳之數,按理應視營業情形而變更其數。但一經變化,認為有違犯章(俗名行色),起而反對之。制坯如此,他類可推。又坯戶不能自做匣缽,須購自一定之匣缽廠,是曰賓主。即一經購定,無論匣缽好壞,一年之內不準另易他廠。按匣缽耐火度須高于瓷器,否則有倒窯之虞。但匣缽廠為貪圖厚利起見,匣缽原料常常混以差質,所以倒窯之事甚多。至景德鎮瓷窯,共一百余座,悉為都昌幾家富戶所專有。
燒窯之制,系按瓷品件數算以柴金(景德鎮用柴燒窯)。柴金須先納,燒窯成績好壞窯戶不負責也。且竊戶不必常川駐鎮,只令幾個窯工管理其事,而窯工不但不賺窯戶之薪資,且須向窯戶納以相當之運動費。至窯工損失由何補償,即坯戶燒窯時,須向窯工納傭金(俗名曰肉金直賄賂耳)。坯戶如不納肉金,窯工可任意將坯子毀損,或裝于火度低處或高處,易受倒窯之害,坯戶遂不得不納肉金。近以營業蕭條,窯戶為貪圖厚利起見,任意將窯身放大,可多容瓷器,多得柴金。然而窯身大,火度必高,火度高,匣缽不支,因而倒窯之事,日有所聞,窯戶不愿也。甚至窯戶為提高柴金起見,而實行窯禁。何謂窯禁,即各窯戶聯合起來,每窯每月可燒八次者,而禁止只燒二次或三次,如此坯戶急不能待,柴價雖高,亦得任其擺布。因此坯戶之損失既多,成本必重,成本重而銷路遲滯,做坯者日少。做坯日少,窯戶與匣缽廠壓迫愈甚,結果同歸于盡而后已。然此不過內部之病傷,至外部如交通不使、兵匪屢興。全世界之不景氣的狂潮,又卷入中國景鎮,前途益覺暗淡。近數年來窯戶(坯戶)由四千減至一千,工人由念萬而減至四萬,營業總數由一千四百萬元而縮至二三百萬元。每到年終無論窯戶工人,忠實者輒懸梁自盡,狡黠者輒流為匪類。道途污穢,民多菜色。全鎮之中,欲找一氣色豐潤之孩童而不可得。鎮中素有五多之稱:鴉片、私娼、臭蟲、茅廁、花老鼠處也。故歷年常鬧鼠疫,近自南昌行營別動隊到鎮以來,實行干涉,限令清潔,情況較好于前。以上拉雜所陳,景德情形極盡于此。
至于救濟景鎮,非無辦法。只在政府有無決心耳。歷年來往景鎮參觀的人們,總是說各行如何把持,工人如何頑劣,好像景鎮瓷業,全在于此。其實這不過是景鎮的病象,而并非病因,病因惟何,政府之放任所致也。查景鎮歷代沒有窯官專理大事,工人疾苦,勞資糾紛,不能徹底明了,因勢利導。自民國以來,純取放任主義,由地方官代為管理(洪憲時代為重建御窯。曾設過一次陶業監督), 而地方官不悉陶業情形。遇事敷衍,不肖之陡,反目為發財淵藪。如景鎮縣長,及公安局長,素有肥缺之稱。
試想以數十萬無知愚人。處于利害相反之地位,糾紛自所難免。而每次糾紛發生,官府不能代決。或決而不得其平,工人只有遵守古法,或訴之武力,以求自決。墨守古法,則近于頑固,施用武力,則糾紛愈多。結果,強凌弱,眾暴寡,鹵莽滅裂,殘破支離,一至于此。救濟之法,政府首當設一陶政管理機關,隆其職位,大其事權,擇一精于陶業,而又熱心工人福利者,文于其位,遇事則直接處理,無待周折。工人素怕官府,只要處理得當、無不悅服。由陶政管理機關,設一原料精制廠,所有原料,均由政府設法用廉價購入,用機械精制后,再以廉價售于窯戶。同時再設一模范瓷廠。示以制瓷方式,合作利益,改燒煤窯,減輕成本,鏟除禁窯之弊。然后再設一模范合作社;例如合作購買,合作運銷,所有種種把持之病,均可掃而除之。至于根本救濟辦法,尤須改良交通。景鎮已往運輸,全賴饒河通之鄱陽,但饒河上流水淺多灘。秋今水涸,動須匝月方達湖口,費時既久損害又多,影響于銷路實大。近聞景湖公路,由景德鎮到湖口業已修好,不如改公路為鐵路,只鋪以輕便鐵軌,兼購一小機車,專為運貨之用。非特瓷器便于運輸。即婺源祁門之茶,亦找到出路矣。如是則內外兼攻,百弊盡除,非特恢復原狀,且將發揚而光大之。
查景德鎮美術制品近來頗有進步,惜無人為之溝通合作,砥礪觀摩,致被一班奸商,東制一瓶,西畫一彩,輾轉之勞,利息百倍。故近年景鎮之做瓷者,呈多數虧本,而各處瓷販,反大發其財(此種瓷販專指美術品而非言一班瓷商也)。是皆工人無知,不知合作所致。凡此種種,均賴陶政機關為之改弦更張,組織訓練,待景鎮瓷業稍有起色,工人生活日漸妥定,再進而研究工人教育,公眾衛生,景鎮前途,庶有豸乎。記者非有卓識高見,挽此頹局,謹就一得之愚,公之社會,深望實業當局,各方領袖,急起設法,速謀補救,勿使此千年國粹,而漂沒沉淪,則幸甚矣。至救濟景德鎮瓷業的概算如左,精制原料廠十萬元,模范瓷廠二十萬元,各項合作讓十五萬元,教育補助金及研究廠五萬元,陶政管理機關常年經費二萬元,輕便鐵軌及機車(二百八十公里)另請專家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