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永玉曾說,平生最喜歡的是文學,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但前三項都靠繪畫養著,因為稿費太低了。董橋也評價,黃永玉的文章第一,書法第二,畫第三。
黃永玉,1924年生,湖南鳳凰人。受過小學和不完整初級中學教育。16歲開始以繪畫及木刻謀生。曾任瓷場小工、小學教員、民眾教育館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報社編輯、電影編劇及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創作水墨、水彩、油畫、雕塑、木刻、版畫,也寫詩、散文、小說、劇本。出版多種畫冊,著有《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太陽下的風景》、《比我老的老頭》等書。
八十歲時,黃永玉寫:“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隨心所欲不逾矩,八十臉皮太厚刀槍不入。”
九十歲時,黃永玉寫:“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
黃永玉曾說,平生最喜歡的是文學,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但前三項都靠繪畫養著,因為稿費太低了。董橋也評價,黃永玉的文章第一,書法第二,畫第三。對此,黃永玉老老實實地說:“對我來說,比較容易做的事情是寫文章,也比較快活,快樂的基礎是好多朋友喜歡看我寫的東西,那我就開心嘛。畫畫么,我的朋友也喜歡,但畫畫更大的好處就是可以賣錢,賣了錢可以請朋友吃飯,可以玩,但畫畫沒有寫文章這么開心。”
2013年10月起,“我的文學行當—黃永玉作品展”在上海、廣州、長沙等地巡展,展示的正是黃永玉的文學之長。

上海三劍客
抗戰勝利后的上海,黃永玉、汪曾祺、黃裳“三劍客”結成好友,這是三人成長歷程中相當重要的一段。1946年,汪曾祺在致沈從文的信中說:“黃永玉是個小天才,看樣子即比他的那些小朋友們高出很多。我想他應當常跟幾個真懂的前輩多談談,他年紀輕(方二十三),充滿任何可以想像的輝煌希望。真有眼光的應當對他投資,我想絕不蝕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我從來沒有對同輩人有一種想跟他有長時期關系的愿望,他是第一個。您這個作表叔的,即使真寫不出文章了,扶植這么一個外甥也就算很大的功業了。給他多介紹幾個值得認識的人認識認識吧。”
黃裳后來亦回憶:“當年在上海,他和曾祺總是一起見訪,一起小吃,吹牛,快活得很。他倆都是才人,所談也都是妙事,不易忘記。曾祺到北京去了,通訊漸疏。永玉也在北京,想來他們一定過從甚密。曾祺的小說集《羊舍的夜晚》還是永玉為他作了木刻插圖。想不到十六七年間他們見面不多。想來曾祺別有一個過從的圈子,我總想他們的不常在一起無論對曾祺還是永玉,都是一種絕大的損失。曾祺在‘文革’后期,入樣板團,以《沙家浜》一劇名世,還上了天安門。當時我在干校,為此還挨了一場批斗,思之惘然。”
黃永玉與汪曾祺從親如兄弟到淡如水,也許是大時代風雨洗禮的產物。汪曾祺逝世后,黃永玉回憶:“我的畫只有他一個人能講。他死了,這樣的懂畫的朋友也沒有了。和他太熟了,熟到連他死了我都沒有悲哀。他去世時我在佛羅倫薩。一天,我在家里樓上,黑妮回來告訴我:‘爸爸,汪伯伯去世了。’我一聽,‘嗬嗬’了兩聲,說:‘汪曾祺居然也死了。’這有點像京劇《蕭何月下追韓信》中,蕭何聽說韓信走了,先‘嗬嗬’笑兩聲,又有些吃驚、失落地說了一句:‘他居然走了。’我真的沒有心理準備他走得這么早,總覺得還有機會見面。他走時還不到八十歲呀!要是他還活著,我的萬荷堂不會是今天的樣子,我的畫也不會是后來的樣子。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太重,很難下筆。”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黃永玉回憶師友的《比我老的老頭》一書中,沒有寫到汪曾祺。
香港忘年交
1948年,黃永玉從臺灣到香港,起初沒有住所,漫畫家廖冰兄慷慨地邀請他到家里暫住,那時,廖家三十來平方米的房里已經住了好幾個人。黃永玉在寫廖冰兄的文章《米修士,你在哪里呀!》中說,廖冰兄根本沒有發掘自己。后來黃永玉解釋:“廖冰兄這個人,今天你們年輕人是不知道了。他在國民黨反動統治時期,就像一個真正的戰士一樣,像從炮火連天的戰場上殺出來的這樣一個人,非常勇敢,每天畫畫罵國民黨,在生死邊緣戰斗著。那是不得了的,要死的!那時候生活又很艱苦,談不上日子過得好,生活瑣事很多,孩子又小。我剛到香港,沒地方住,他說住到我家里來,我住到他家里大半個月,看到環境很嘈雜,小孩吵啊鬧啊,他半夜三更抱著走來走去,這是生活的壓力。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的畫面的組織才能,沒有發揮出來。畫面的組織才能,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你可以會畫畫,畫什么像什么,組織才能顯示一個人繪畫的規模,廖冰兄是可以統率很大繪畫的。哪怕他畫一張很小的畫,畫面的控制能力也非常強,如果他沒有碰到反右,沒有被劃成右派,沒有受折磨,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畫家,一個大壁畫家。壁畫就是工程,不是個人能完成的,他是一個很好的統帥,很多年輕人可以跟著他一起畫,那種情感是很高深的,可惜了。”

香港,黃永玉曾任《大公報》臨時美術編輯,同事中有查良鏞(筆名金庸)、陳文統(筆名梁羽生)。也是在香港,黃永玉與聶紺弩、葉靈鳳成為忘年交,日后又與黃霑、蔡瀾成為忘年交。
香港當年有一家叫“美利堅”的館子,童子雞做得很出名,有一次黃永玉和朋友吃到一半,發現大家口袋里都沒有錢,他對著飯館里飼養的熱帶魚畫了一張速寫,用手指頭蘸著醬油抹在畫上,算是著色,畫完給葉靈鳳打了一個電話。沒過多久,葉靈鳳笑瞇瞇地來了,黃永玉交上畫,葉靈鳳預支稿費付清了飯錢,大家盡歡而散。
黃永玉也常陪聶紺弩打發寂寞時光。有次兩人走在街上,黃永玉告訴聶紺弩有個很好的故事。聶紺弩說:“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講。”黃永玉后來說:“文學不光是講故事。寫文章也像作對聯一樣,上一句下一句,要講得有意思,結構、關系,但不是講故事,巴爾扎克講故事講得好,出神入化,但他寫得沒有司湯達、左拉有意思。我用有點類似福樓拜的寫法,不要太緊張,從容一點,慢慢地說,站在故事以外來說。”
黃永玉和金庸同年,當年叫他“小查”。幾十年后,黃永玉的畫展在香港舉辦,金庸去捧場,吃飯時,黃永玉指著身旁的金庸對大家說:“他比我大幾個月,那時我們都叫他小查。”金庸笑道:“現在恐怕沒有幾個人叫我小查了吧。”香港有一家電視臺采訪黃永玉,請他談金庸,黃永玉說:“查良鏞根本不適合寫武俠小說,他應該干別的事,他怎么會寫起武俠小說來了呢?”
“從容對待”“文革”歲月
1953年,黃永玉從香港回到北京,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先住在表叔沈從文家,后入住中央美術學院教員宿舍大雅寶胡同甲二號。

沈從文只讀過小學,黃永玉只讀過中學,后來都任教高校。黃永玉說:“我沒有讀過什么書,說了人家不相信,初中三年,念到二年級留了五次級……有記者花時間去翻我當年讀書的檔案,找到我小時候的同學,我那個同學告訴記者,黃永玉當年的成績,每學期的總分,加到一起都不到一百分。我自己也沒想到后來會當教授??!我就用老布什的話說,我是沒有任何出路了,只好去當教授。”
黃永玉自述:“有幸沈從文是我表叔,他給了我文人良心。有幸認識聶紺弩先生,他給了我文學鑰匙。我懂得人生險惡利害,什么時候講話,什么時候啞巴,肚子里清楚明白。也懂得為惡者讀書更惡,書跟善惡兩邊都是朋友,出了事,誰也救不了誰!我一生讀和寫都沒有什么意義,只是為了興趣。”
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黃永玉遭遇了著名的 “黑畫”事件。事后,黃永玉說:“所謂的‘黑畫’,那個貓頭鷹事件,他為什么說我畫貓頭鷹一只眼睛開一只眼睛閉就是反對社會主義?讓他說為什么,他也是說不出來的。不要講出意思來畫畫,也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改革開放以前,每一樣東西都要有意思,沒有意思就有壞。上海有個畫家畫一個笑瞇瞇的蘇東坡,叫《中蘇友好》,蘇東坡和他爸爸比,小一點,和他弟弟比,大一點,就不是大蘇,不是小蘇,是中蘇,笑瞇瞇就是友好。還有一個畫家畫一張《又紅又?!?,畫一塊磚,紅磚,就是又紅又?!,F在好了,就是不是太有意思的東西也不追究了。”

動蕩歲月里畫不了畫,寫不了文章,痛苦嗎?黃永玉回憶:“自然的事情怎么會痛苦呢?痛苦是對比了之后才會有痛苦。比如說,我們在干校,每天哪里有空去痛苦呢?每天大家去勞動,勞動完睡覺,第二天還要勞動。除非你有閑情逸致的時候才會痛苦。這個事情不要說我們,古代劃奴隸船的人,鎖在鐵鏈里,不見天日,每天就是搖呀搖的,從歷史來講,他是痛苦的,但是他在搖的時候,僅僅是希望活下去,別死,來不及想我痛苦呀我怎么樣。批判人道主義的時候,我們小組開會就討論這個問題,死刑犯、反革命分子、國民黨的將領為什么還愿意接受改造?大家說來說去,輪到我發言,我說:‘大概活著比死好吧。’大家就來批判我,說死刑犯、反革命分子、國民黨的將領認識了共產主義的原理啦,認識了社會主義的好處啦。我們都沒有那么清楚,他們怎么就那么清楚了呢?不太可能吧。”
“文革”時,有次難得地,沈從文在街上與黃永玉擦身而過,不到五秒鐘時間,沈從文只說了一句話:“要從容對待??!”
晚年置豪宅:“就是藝術創作”
黃永玉畫風多變,晚年熱衷于置辦豪宅:北京的“萬荷堂”,鳳凰的“奪翠樓”、“玉氏山房”,佛羅倫薩的“無數山樓”。他說:“我那是發瘋了,神經病嘛。我研究過我自己,怎么到處都有房子?現在我想那就是一個藝術上的創作。借用素材來創作,每一個不同的素材在不同的地方不一樣。”

對畫畫,黃永玉自有一套看法:“我一生沒有尋找偉大的意義,畫畫不像政治生活。‘文化大革命’時有位老先生批評我,說我創作態度一點都不嚴肅,永遠是為了快樂。當時我低頭站在臺上,他指責我,我也不能說話,要是平常他這么說,我肯定請這老頭吃西餐,我說你怎么講得這么對啊!搞藝術創作如果沒有快樂的基礎你怎么畫啊。為了創作,心情是要快樂的。”又說:“把畫畫提高到深刻的意義上,文化貢獻啦,全是扯淡的。人家問畢加索:‘你的畫什么意思呀?’畢加索說:‘好看不好看呢?’‘好看是好看。不知道你的畫說些什么。’‘你聽過鳥叫嗎?’‘聽過。’‘好聽不好聽啊?’‘好聽。’‘你懂得它是什么意思呀?’畫畫也是一樣的道理。”“一個人喜歡把每一件小事,每一個活動,都講成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但是人活著很多時候沒有什么意義啊。人家問我為什么喜歡畫荷花,我就說,我外婆打我,我就躲到荷花邊……你真的以為我畫荷花從這里開始?人應該冷靜地對待這樣一種東西尤其是畫家,喜歡把每一件事情都講得很有意義。”
經歷了那么多苦難,黃永玉和他的老朋友們從容且長壽。他說:“對人生從容一點,別囂張,苦也別囂張,得意的時候更不要,這需要修養,有知識的修養,也有人生的修養。我對一個年輕的朋友說,你不要光研究勝利者的傳記,也要研究一下失敗者的傳記。勝利者寫的傳記里有很多夸張的東西,而失敗者的傳記里有很多東西都是真實的。”
黃老大的英雄會
黃永玉八十歲時,我在廣州專訪過他。老先生出場時手執煙斗,面帶微笑,在座之人均不由自主肅立起來。訪談一開始,黃家親朋拿相機從不同角度拍照,閃光燈影里,我恍然覺得這是一位江湖老大主持的英雄會??上S老大的聽力不太好,說話時只好湊近了提高聲調,頓時沒了距離感。一會兒工夫,就知道這位老大不喜歡正兒八經的訪談,更樂意百無禁忌地聊天,黃老大的英雄會變成了黃爺爺的故事會。
2005年8月13日,我到北京,參加了黃永玉在萬荷堂舉辦的生日酒會,見識了各界名流。萬荷堂中,黃永玉居住的地方名為“老子居”,那張其大無比的睡床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老子居”外的另一個院子是荷塘所在,數畝地大的池子栽滿荷花,頓感“十萬狂花入夢寐,一襲清馥逸荷塘”并非吹噓。在萬荷堂,我見過一張大合影,其中有黃苗子和郁風夫婦、丁聰和沈峻夫婦、王世襄、范用等,后來我都采訪過他們—再回想萬荷堂的盛會,心中竟有別樣滋味。
2007年3月,我再去萬荷堂,依然是黃永玉的英雄會,依然聽他講故事。當天晚上,我們幾個朋友還去了同住通州的黃永玉的二弟黃永厚家,一天之中感受了兄弟倆的不同風范,煞是有趣。
在任何一個場合,黃永玉的口才和氣場使他總是當第一男主角。晚餐時座上有人問他:“您現在吃辣椒嗎?”“用鼻子吃不行,用嘴巴就行。”又有人問:“平時有什么活動?”“打乒乒球啦,畫畫啦,拳擊現在是不能打了,家里有個沙包,每天打打沙包。我彈鋼琴的水平和我日文的水平差不多,認得中國字的那部分……”談起他的故鄉鳳凰,“有一次,我在江邊畫畫,一個導游帶了一幫人,看我在江邊的那幢房子。房子叫做‘奪翠樓’,導游就說,黃永玉以前有一個老婆是人家的,叫‘翠兒’,是黃永玉搶來的,所以叫‘奪翠’。其實哪有這種事情,從字面上講,‘奪翠’就是把綠顏色‘搶’過來,在我們家鄉話里說這件東西很‘奪翠’,就是很多綠顏色,顏色鮮艷的意思。”笑瞇瞇的黃永玉仿佛在講與自己不相干的故事,“還有一次,我在鳳凰的路上走著,有一個人一看見我,就叫:‘沈從文!’”
我也聽過多次黃永玉笑談“死”:“死了就燒掉,送到火葬場,人就回來,就不要再管,骨灰都不必要。魯迅說,如果一個人不活在人的心上,他就真的是死了。為什么要活在人的心上?有什么理由你要活在人的心上呢?好像也沒什么意思嘛。且不管這個,既不要骨灰,又不想活在人心上,你還想干嘛呢?所以我有幾個方案:一個方案是骨灰不放火葬場,放在抽水馬桶里,請一個有修養的受人尊敬的老先生拉一下,舉行個儀式。這個方案我愛人反對,說會塞住水管,找人修很麻煩;只好執行第二個方案,把骨灰一小包一小包地包起來,分送給朋友,栽花,但是有一個問題,到了晚上,朋友看了,覺得花長得比較怪,嚇人。這樣只好讓朋友永遠痛恨我,咬牙切齒地罵我,那就把骨灰揉在面里包餃子請大家吃,吃完了宣布:‘你們剛才吃的是黃永玉的骨灰……’關于死,楊憲益講了很好的話,他說與其等人死了以后稱贊人怎么好,不如活著時就開追悼會,他想自己快死的時候,搬一張靠椅,可以旁聽大家吹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