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李志伊和任堅的鈞瓷情結
李志伊和任堅師生二人都是當代陶瓷界的著名學者。他們在祖國的陶瓷工作戰線上,嘔心瀝血,孜孜求索,默默耕耘了一生,為祖國的陶瓷事業,特別是為鈞瓷的恢復和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但是,他們卻謙虛謹慎,不事張揚。在上世紀屢次政治運動中,雖多遭不幸,仍然競競業業,忍辱負重,踏踏實實地工作,做出了不平凡的業績,堪為當代知識分子的楷模。
李志伊,1909年生,河北省高邑縣人。1932年考入北京大學工學院應用化學系,在校曾進修窯業課。大學畢業后于1936年8月應聘來禹縣陶瓷職業學校任校長。該校原在縣城馬王廟內,時任縣長王桓武,以神垕為禹縣陶瓷產地,又是全國重要瓷區之一,遂將學校遷往神垕。由于當時國家財力有限,就因陋就簡,在破舊的火神廟內建起一幢簡易的教學辦公樓,即招生開課。共設3個班,每班40人,學制3年,除政府派來文化老師外,又聘請當地鈞瓷藝人盧光華等為技師,講授陶瓷專業課。學生邊學習文化,邊學習陶瓷科學知識和操作技術。由于李志伊工作勤奮,治學嚴謹,一批既懂陶瓷科學理論知識又能實際操作的陶瓷科技人才脫穎而出,結束了神垕瓷區數百年來陶瓷匠師只有實踐技能,沒有陶瓷科學理論,缺乏陶瓷科技人才的歷史。
任堅出身陶瓷世家,自幼受父輩熏陶,熱愛陶瓷技術,而且天資聰穎,學習勤奮,16歲考入陶瓷職業學校。李志伊伯樂識才,認為任堅孺子可教,視任堅為得意門生,倍加愛護精心培育;任堅也程門立雪,恭敬求教,成為該校學生中的佼佼者,以優異成績畢業,留校任技士。
1938年,李志伊在禹縣陶瓷職業學校離任后,又應聘到鄭州高級工業化工學校任工務主任兼教化學、陶瓷課,任堅后來也考入該校深造。畢業后,又被推薦到陜西省黃保鎮建西實業公司瓷器廠(耀州窯)任技師,繼任助理工程師。
1946年春,由李志伊籌集資金,與任堅一起在神垕創辦建華實驗廠,邊生產邊實驗,以生產養試驗。當時神垕陶瓷生產用顏料——氧化鈷由天津市供應,因正值抗日時期,交通受阻,氧化鈷供應中斷。李志伊和任堅用氧化鈷一份加入20份碎玻璃進行鍛燒,將氧化鈷沖淡加入釉中,同樣能燒出幽雅的天青色,拯救了神垕瓷區的燃眉之急。特別是,他們用鈣釉代替木灰釉的試驗成功,在神垕陶瓷發展史上可謂一大創舉。神垕瓷區自有史以來一直沿用木灰作熔劑,木灰雖有不少優點,但是,它白度差,因神垕的粗瓷碗(神垕的主產品)以白為優,如白度差直接影響著產品市場的銷售量。同時,木灰要從魯山等地購買,運距遠,成本高,最重要的是木灰腐蝕性強,經常把上釉工人的手腐蝕的鮮血直流,疼痛難忍。有鑒于此,他們利用當地的方解石進行了多次試驗,終于可代替木灰作熔劑,徹底解決了上述問題,既解除了數百年來制坯工人爛手的痛苦,又為陶瓷廠家降低了生產成本,提高了產品質量,可謂一舉多得,工商界無不拍手稱快。神垕商會要拿出200車碗(每車1500只)給予獎勵,被任堅婉言謝絕,分文不取,至今在神垕仍傳為佳話。
新中國建立后,李志伊結束了他20余年的教書生涯,到河南省工業廳工礦試驗所任工程師(后提升為高級工程師)從事陶瓷科研工作;任堅于1948年被禹縣人民政府推薦到中原大學學習,1949年畢業后,被分配到豫西行署五分署建設科工作,后又受政府派遣,去神垕接管國民黨逃亡匪霸的窯場,創建人民工廠(即禹州市瓷廠),任經理,當時的人民工廠直接受許昌專署領導,后來又成為河南省的重要陶瓷廠,李志伊經常受省工業廳派遣來人民工廠指導工作,師生二人又再度合作。
鈞窯于元朝末年的壬辰(1352年)兵變而毀于戰火,鈞瓷藝術從此失傳。到清朝末年恢復時,只能一步一步地去探索,用現在的話說,就叫“摸著石頭過河”。從上世紀初到1958年的半個多世紀里,經過無數匠師的潛心研究,鈞瓷釉色,一直在天青、豆綠等單色范圍內徘徊。如神垕仿制鈞瓷知名度比較高的盧氏,經過四代人的刻苦鉆研,鈞瓷窯變藝術仍處萌芽狀態,產品炸裂嚴重,成品率極低。盧氏后人只能沿著他們老祖先的路走,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當時神垕就流傳著“要想窮,燒鈞紅,十窯九不成”。清朝光緒年間,在禹州任知州的曹廣權,集資創辦鈞興公司,挑選優秀匠師,又摸索了十余年,也是“只得天青一色,窯變藝術仍無人知曉”。其難度之大可想見矣。1955年,神垕第一陶瓷合作社,禹縣國營瓷廠,公私合營豫西瓷廠,先后請回鈞瓷藝人試燒鈞瓷。人民解放了,工人當家作主了,藝人獻出秘方,但仍不能燒出窯變藝術釉,只能燒出“大窯藍”(即在大窯內用氧化焰燒制),窯變藝術仍然無法突破。
1958年4月14日,由中央投資,興建地方國營禹州市神垕鈞瓷廠,任堅任技術廠長,省工業廳通知,集中洛陽、臨汝、神垕的數十名優秀藝人和匠師在神垕鈞瓷廠群策群力,攻鈞瓷窯變藝術難關。并派工程師李志伊和干部姬承文駐廠指導。于1958年4月成立“鈞瓷窯變試研組”。人員有:李志伊、姬承文、任堅、鈞瓷藝人盧廣東、鈞瓷技工盧正興。他們自1958年4月24日至1958年6月16日的55天內,夜以繼日,風餐露宿,共計燒鼓風小窯198窯次(最多一天燒6窯次),倒焰窯6窯次、素燒17窯次,總計共燒221窯次,終于突破了自清末鈞瓷恢復以來數十年間窯變藝術(任堅寫有詳細的專題報告)停滯不前的局面,燒出了朱砂紅、茄皮紫、魚肚白等精美的窯變鈞窯釉,解決了數十年來困擾鈞瓷界的高難度窯變問題,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受到政府的表揚。至此,鈞瓷窯變藝術枯木逢春,重放異彩,十窯九不成的歷史已宣告結束,具有里程碑的重要意義。
鈞瓷窯變藝術難關攻破之后,李志伊和任堅等又設計出多種釉料配方進行試燒。同時又設計1立方米、2立方米、6立方米、20立方米的倒焰式窯爐(以6立方米最為適宜),大大提高了鈞瓷成色率。1961年9月25日,禹縣人民政府決定,將1958年神垕所有并入地方國營禹縣神垕瓷廠的廠家,分為地方國營禹縣瓷廠、禹縣神垕第一陶瓷生產合作社、禹縣神垕第二陶瓷生產合作社,鈞瓷藝人也各回各廠。這次攻關的技術成果也隨之在三個廠里傳播,經過進一步完善,在神垕以及禹州遍地開花了。
神垕瓷區有史以來,因為當地瓷土含鐵量高、雜質大、白度低而不能生產細瓷,阻礙了瓷區的發展和進步。禹州國營瓷廠原來也是主要生產粗瓷碗、盆、罐等,產值、利潤極低(上世紀50年代每只碗只賣4分人民幣)。隨著國際貿易的開展,1964年決定生產精陶。但首先是白土缺乏,如用外地白土運距遠,成本高。李志伊和任堅和有關技術人員不辭辛勞,跑遍了神垕附近30華里以內的山山水水,終于在附近10公里左右的境內發現了硬質白土,不但白度高、含鐵量低,而且儲量大,易開采,運距近,成本低。這是神垕瓷區有史以來的重要發現,也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義。從此,神垕瓷區結束了多年來只能生產粗、大、笨的粗瓷的歷史,開始了精陶的大量出口,為禹州的陶瓷發展史增添了新篇章。李志伊和任堅等科技人員為神垕瓷區的大發展又立下了汗馬功勞。
禹州市瓷廠,由一個只有幾十個人的破舊小廠,逐步發展成為一個擁有一千多名職工,面積10余萬平方米,生產陶瓷全部機械化的出口大廠。從創建之日起,一直到后來的擴建,技術改造,廠房建設,窯爐設計建造,機械設備的設置和安裝,還有本廠的電廠興建和各種工藝技術難關,都要靠本廠科技人員親臨現場,具體指導。由于燒窯需連續作業,為了掌握好升溫曲線和進行氧碳氣體分析等需要連夜守在窯爐旁,具體指導,為此他們不知道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由此可知,李志伊、任堅和有關科技人員,為神垕瓷區付出辛勞、汗水之多,貢獻之大,是有目共睹的。
1948年禹縣解放,任堅正處青春煥發,風華正茂之時,他豪情滿懷,積極響應政府號召。參加革命并到中原大學學習,畢業后,受政府委派,回神垕創辦有史以來河南省唯一的全民所有制瓷廠。因當時全國尚未完全解放,社會動蕩土匪猖獗,當地土匪頭子侯岳暴動曾殺我革命干部數名。任堅冒著生命危險帶領職工,披荊斬棘,慘淡經營,使工廠規模不斷擴大,資金積累連年增加,很快發展成為全省有名的陶瓷廠。然而,世事如白云蒼狗,變幻莫測。不久,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主要對象是知識分子,任堅自然不會幸免。“三反五反”時,不批錢、不管物一心執著于陶瓷技術和瓷廠如何發展的任堅,在雷霆萬鈞之勢的重壓下被打成“三反分子”,受到了慘酷的批斗和人格侮辱。運動后期,上級派人甄別落實,任堅在經濟上一塵不染,十分清白。這樣一個年富力強,作風正派,既有專業技術,又有實踐經驗,對神垕瓷區的陶瓷事業有重要貢獻的干部在“三反五反”之后,竟不明不白地被“靠邊站”了,由一位堂堂的 “人民工廠的經理”而被貶為一般職工。從1952年的“三反五反”到1978年的“四人幫”倒臺的數十年中,政治運動連續不斷,李志伊和任堅天天在戰戰兢兢中過日子。“十年浩劫”中,他們都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而受到沖擊,任堅在神垕所受沖擊更為嚴重,被紅衛兵的亂棍打得遍體鱗傷暈倒在地。李志伊也在省會鄭州被批斗,當時任堅“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無法保護自己的恩師。禹州市瓷廠為了保護李志伊,以請求解決陶瓷技術難關為名請李志伊來神垕“避風”才使他渡過了劫難。
受中國傳統文化道德的熏陶和影響,知識分子大多熱愛祖國。祖國是母親,不管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待遇,他們也總是無怨無悔,愛國如故。有一個外籍華人就說:“中國知識分子是很了不起的,他們是忠誠的愛國者。西方知識分子如果受到“四人幫”的那些待遇,那些迫害,他們早就跑光了。中國的知識分子,不管你給他準備什么條件他們能工作時就工作。”李志伊和任堅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像他們那樣既有陶瓷理論知識,又有豐富的實踐經驗的陶瓷專業工程技術人員,在當時全國來說也是為數不多的。外地瓷區曾有不少人請他出山,并且待遇豐厚,條件優越,他們完全可以攜眷遠走,但他們都沒有離開,仍堅持為河南的陶瓷事業忍辱負重,辛勤耕耘。
禹州是李志伊的工作基地,1936年從大學畢業后,一直到他離休的數十年間,大部分時間都在禹州工作,與禹州人民結下了不解之緣。禹州是任堅的故鄉,“月是故鄉明,人是故鄉親”,每個人都愛自己的故鄉。他們師生二人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在這里為祖國的陶瓷事業奮斗了幾十個春秋,做出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這幾十年漫長之路坎坎坷坷,曲曲折折。但是,他們在千辛萬苦之中,畢竟找到了真理,找到了中國知識分子最好的歸宿,那就是: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祖國養我一生,我們為祖國奮斗不息,無怨無悔。為祖國的陶瓷事業奮斗終生,實現了自己生命的價值。
任堅是我參加革命工作的第一任領導,在陶瓷技術方面是我的老師。我們在一起工作數十年,“三反五反”時,一起挨過批斗,又一起被關過“禁閉”。李志伊于1936年來神垕任教,那時我尚處孩提之時,還不記事。后來他的繼任者——周義,我和他只謀一面,只印象他中等身材,衣著整潔,發可鑒人。據說,他是杭州美專畢業,后來跟國民黨去了臺灣。
李志伊到河南省工業廳工礦試驗所任職,常來禹州市瓷廠駐廠,我時任廠黨委秘書,自然交往頗多。他身材不高,體形瘦弱,衣著簡樸,常穿一身灰卡基中山服,沒有半點“洋氣”。對他不熟悉的人,多把他看成老農或老工人。同他一接觸,我就感覺到,他同別的高級知識分子不一樣,他沒有半點知識分子的架子,完全以平等態度對待我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景仰他學問之淵博,又熱愛他為人之親切平易,于是就很愿意和他接觸。他駐廠時經常給職工上技術課,深入淺出很容易懂,大家都愿意聽他的課,我基本上每課必聽,學到不少陶瓷科技知識,受益終生。他給我的印象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光風霽月,菩薩心胸。
有一次(大約是他離休后)我和任堅一起去鄭州出差,去李工(通常尊稱李志伊為李工)家拜訪,晚上他請我們吃晚飯,和他全家圍坐在一起,吃的雖不是山珍海味,但情意濃濃,愉悅之情,溢于言表。晚飯后,李工安排讓我們住在他家,他家住房并不寬大,是老式三居室,因天氣炎熱,加之蚊蟲叮咬,不能入睡。他和他的老伴及兒媳婦,都起來給我們打蚊子,折騰了很長時間。雖然沒有休息好,但是他全家的熱情款待,使我感觸良多。當天晚上,我們本應去住旅館,李工特意安排住他家,也是任堅樂意的。看起來,任堅在他老師家是常來常往像到自己家里一樣,毫無拘謹之意,他們師生關系之親切,只此可見一斑。在李工家使我驚訝的是,李工搞了一輩子鈞瓷,家中竟沒有存放一件。他清正廉潔之風,對公物一介不取的狷介性格,即此可見。他的學生任堅性格也是如此,這在禹州也是婦孺皆知的,他家同樣也是家徒四壁,一件鈞瓷也沒有。這雖然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見大,于瑣細中見精神,于平凡中見偉大,從中完全能反映出他們師生二人人格的高潔。
“四人幫”被打倒后,普天同慶,日月生輝,李志伊和任堅都得到平反昭雪,解除了壓在他們身上多年的政治枷鎖,他們雖體弱多病,重又精神抖擻,繼續為祖國的陶瓷事業奮斗不息。李工離休后,因年事已高,常住鄭州家中,但仍關注著禹州鈞瓷事業。當時我被調入神垕鈞瓷工業公司鈞瓷科學研究所任所長,常去省廳匯報工作,曾得到李工的大力支持。他還根據他多年的研究成果給我設計了鈞釉配方(天青和鈞紅),并提供他多年來對木灰研究和使用的科技資料,我如獲至寶。編寫《鈞瓷志》時,我曾多次去鄭州向他求教,他都鼎力相助,熱情支持,并提供重要的歷史和科技資料。如清朝末年《鈞窯瓷業公司章程》,就是李工保存多年的珍貴歷史資料。《鈞瓷志•工藝成就》一章,李工在審閱時逐字逐句斟酌,這都表現出他對鈞瓷事業熱心關注和嚴謹的治學精神。
任堅被平冤昭雪后,調入禹州國營二瓷廠任副廠長,又被國家正式命為陶瓷工程師,這是禹州有史以來第一位國家命名的陶瓷工程師。離休后,他雖疾病纏身,仍孜孜不倦,經常奔走于各鈞陶瓷廠家,幫助搞建廠設計,建設和改造窯爐,改進鈞釉配方,為振興鈞瓷事業不遺余力,貢獻余熱。編寫《鈞瓷志》時,他為《鈞瓷志》提供了不少的文字資料和重要史料。科技部分都經他親自審閱和修正。
如今,斯人已逝!然而他們的功績,他們的情懷,他們的形象將永遠活在重煥生機的鈞瓷文化里。
附:任堅 鈞瓷紫紅斑釉試驗小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