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青北白”的倒下
相州窯在洹水之上,安陽橋畔。而今,這塊風水寶地已然成為房地產公司的囊中之物。相州窯遺址,被壓在林立的高樓下,抑或永遠被毀掉了。
引子
洹水發端于林慮山。
洹水亦名洹河,自西向東,左突右旋,委蛇而入古都安陽。
水入安陽,洹河亦稱“安陽河”。
抗日戰爭之前,洹水百舸爭流,千帆競渡,航運十分發達。水上也有許多座老橋,其中安陽橋是最寬最長的石拱橋。
東望齊魯,西倚太行,北臨幽燕,南連中原,安陽向來是豫北重鎮。
一橋架南北。
安陽橋是古官道跨越洹水的唯一通道。
陸路、水路于此交會。
安陽橋,最早見于五代后晉。《資治通鑒》云:開運二年(945年),(后)晉與契丹對峙,晉將張從恩退守黎陽(今浚縣),“留步兵五百守安陽橋。夜四鼓,知相州事符彥倫謂將佐曰:‘此夕紛紜,人無固志,五百弊卒,安能守橋!’”
商之殷、秦之安陽、魏(北魏)之相州、金之彰德府,洹水兩岸的這片土地,在朝代變遷中屢易其名;但是,洹水之上的安陽橋,自結橋以降,恒久不變其名。
站在安陽橋上,憑欄放眼西望:西北500米,是洹上垂釣、委蛇于中國“走向共和”的袁世凱的葬身之地——袁林;西南500米,是鋼筋水泥鑄造的城市叢林,林立的高樓下,埋葬著一座中國陶瓷史上承上啟下的著名瓷窯——相州窯;正西2500米,是殷商中興之都、中國文字發源地、世界文化遺產——殷墟。
安陽橋畔,總與中國大變局相伴……
初名“安陽窯”,隋青瓷窯址
殷墟、袁林、相州窯。
安陽橋畔,10平方公里的范圍內,竟然云集著破解中國大變局迷局的三把鑰匙。
殷墟,無需贅言。它的科學發掘,是二十世紀中國考古學最偉大的成就;它的橫空出世,揭開了商王朝乃至中國青銅時代的諸多秘密。
袁林,妙就妙在一個“林”字,妙就妙在袁林建筑群仿明清帝陵建筑形制而規模略小,袁氏墓冢仿美國第十八任總統格蘭特濱河廬墓形制而在洹水之上。妙就妙在南京有中山陵,安陽卻只是個袁林。
袁世凱是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也是中華帝國最后的洪憲皇帝。
“扶柩回籍,葬我洹上”——歸葬袁世凱的這個古怪墓園,也許折射著那個時代中國人祈盼走向共和的一種愿景,映射著袁世凱在那個時代進退兩難的某種心路。
與袁林隔水相望的,就是相州窯遺址。
袁林選址之際,相州窯遺址只是一個尋常小土丘,沒有顯露有關相州窯的任何信息。
但是,倘若沒有這個小土丘的話,袁林也許不會奠位于此。
袁林面臨洹水,背靠韓陵,東接官道,西依京廣鐵路。
韓陵就是韓陵山,在袁林正北約5公里處,“韓陵秋霽”是“安陽八景”之一。
背靠韓陵,南臨洹水,以洹水對岸的相州窯遺址小土丘為案山,是袁林選址的一大關鍵。
只是,小土丘被考古確認為相州窯遺址,是在1974年,已然過了一個甲子,一個輪回。
但是,1974年由河南省博物館(今河南博物院)、安陽地區文化局主持在此進行的考古試掘,將安陽的這一“隋代瓷窯遺址”定名為“安陽窯”。
《河南安陽隋代瓷窯址的試掘》這樣寫道:“1974年2月,安陽地區革命委員會、計劃委員會等單位,在安陽市北郊安陽橋南洹河之濱進行基本建設工程時,發現古代瓷窯一處。根據地面調查與初步鉆探的結果,窯址所在地原為一片小丘,北面瀕臨洹河,隔河與安陽橋村相望。窯址南北長約350米、東西闊約260米,面積達90000平方米。堆積層一般厚1米左右。最厚的達1.5米。當時這兒應是一處具有相當規模的瓷窯遺址……這次對安陽窯址的試掘面積不大,共出土窯具、瓷器、裝飾品、明器等殘損的和完整的四百件。還發現有瓷土和釉藥(釉料)等原材料……安陽窯的勃興和北齊時期冀南豫北地區所出現的短暫的社會安定現象是分不開的……隋安陽窯址的發現,也具體展示了在一千三百年前的隋代,勞動人民在燒制青瓷工藝方面的卓越成就與創造才能。”
作為隋代瓷窯,“安陽窯”與其他早期瓷窯一樣,文獻不載,史籍不名。
因此,依據考古學慣例,將之稱為“安陽窯”。
再名“相州窯”,也是隋白瓷窯址
唐代瓷器之概貌,一言以蔽之,就是“南青北白”。
茶圣陸羽在《茶經》中將“南青北白”并尊,形容越窯青瓷“類冰”、“類玉”,邢窯白瓷“類銀”、“類雪”。
陸羽,只是以一個飲茶者的身份,從茶器的角度審視了一下大唐瓷器。
因為《茶經》影響深遠,瓷窯之類的“工場”正史不載不記,因此說起唐代的瓷器,也就剩下個“南青北白”:似乎北方不燒青瓷,南方不燒白瓷了。
這一觀念,成為一種桎梏,甚至左右了學界的思維:一說青瓷,就在南方,已然形成習慣,不能改易;一說北方,就是瓷業起步較晚,白瓷出現之前,沒有燒制青瓷的習慣。
其實,北方哪能不燒青瓷呀!
不燒青瓷,北方豈能一下子燒出白瓷!
不燒青瓷,中原地區在趙宋一代豈能一下子燒出青瓷的珠穆朗瑪峰——汝窯、鈞窯!
所謂青瓷,就是器面施以青色釉的瓷器。
青瓷色調,主要是釉料中含有氧化鐵,在還原焰氣氛中焙燒形成的。
在宋代汝窯、鈞窯、耀州窯等名窯之前,“還原焰氣氛”燒窯,恐怕還不是窯工的一種自覺。
所謂“還原焰氣氛”,說白了,就是“供氧不足”,就是燒窯時因為窯內空氣供給不足、燃燒不完全而產生的一種火焰氣氛。
起初,“還原焰氣氛”完全是鼓風、燃料、窯爐、材料等的缺陷造成的,人類的智慧與技術還沒有達到不讓窯火“還原”的水平。
因此,早在商周時期,燒出的都是原始青瓷。
目前,在河南鄭州、安陽、洛陽、鞏義、偃師,河北藁城,北京,陜西西安,山東益都,安徽屯溪,江蘇南京、丹徒等地商周遺址和墓葬中,先后都出土了許多原始青瓷或殘片。科學測定,它們基本上具備瓷器的特征,但與其后比較成熟階段的青瓷相比,還帶有“原始性”:如胎料中雜質較多,釉色還不夠穩定,故稱之為“原始青瓷”。
但是,就是后來比較成熟的青瓷,還是因為含鐵不純、不穩定,“還原焰氣氛”不充足、不能自我把握,還是青中閃現黃色、黃綠色、褐綠色等。
汝窯、鈞窯等青瓷,則是人類相對自由把控“還原焰氣氛”之下的巔峰之作。
其實,瓷器就是一把土。
一部陶瓷發展史,就是人類以火“攻”土的歷史。
地球上泥土或巖石中,含鐵廣泛。
一部陶瓷發展史,也是人類以火“攻”鐵的歷史。
在基本把握青瓷燒造的基礎上,把釉料中鐵的成分提煉出來或控制在一定的比例內,再提高掌控火的能力,以“氧化焰氣氛”燒制瓷器,白瓷就誕生了。
所謂“氧化焰氣氛”,恰與“還原焰氣氛”相反。說白了,就是個“供氧充分”,就是燒窯時必須保證窯內空氣供給充足、燃料燃燒完全。
“氧化焰氣氛”也好,“還原焰氣氛”也罷,歸根到底,兩者還都是個學術性很強的詞兒。
讓窯工說,更簡明:就是個“燜火”與“不燜火”的問題。
“還原焰氣氛”,就是燜火,不讓燃料充分燃燒;“氧化焰氣氛”就是千萬不敢“燜火”。
燜火,就是一種降溫;等溫度降到一定程度,再讓火燃燒起來,提升溫度。如此反復數次,就是汝窯、鈞窯的燒成方法。
燃燒、燃燒、再燃燒,升溫、升溫、再升溫,一氣呵成,就是白瓷的燒成方法。
2008年,因為房地產開發,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趙文軍研究員與安陽市文物保護管理所孔德銘研究員主持搶救性發掘,1974年考古試掘的“隋代青瓷窯址”上,驚見白瓷。
“出土器物或殘片900多件,以青釉為主,白釉次之。”趙文軍先生說,“初燒白瓷,這是符合瓷器在那個時代的發展狀況的。說白瓷,也不是特別白,就是個牙白,還泛著黃頭兒。”
“北朝、隋直至唐初,這兒窯火不斷。”孔德銘先生說,“1986年10月,在安陽橋,也就是窯址附近的一座隋墓中,我們發現一件白瓷建筑模型(與我們熟悉的漢代陶樓相若,當為‘瓷樓’明器)的一側刻有一個‘相’字。再說,自北朝至隋、唐、宋,這兒一直叫‘相州’。因此,該瓷窯遺址定為‘相州窯’,也許更為恰當。”
“相州窯的發現,徹底擊垮了流傳千古的‘南青北白’的神話。”古瓷研究專家、考古學家趙會軍先生說,“更為重要的是,相州窯不但青瓷燒得卓越,白瓷燒得更為偉大:就目前所見,相州窯是中國陶瓷發展史上第一個大規模燒制白瓷的唯一窯口。”
陶瓷,無非是“還原焰氣氛”、“氧化焰氣氛”這兩種方式下燒成的。
白瓷的誕生,不但催生了一種新的燒成方式,更揭開了陶瓷裝飾的新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