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考古人員在清理后司岙窯址地層時發現的瓷質匣缽層
唐人陸龜蒙在《秘色越器》一詩里,描繪了一種巧奪天工的越窯瓷器,它似青如黛,奪得千峰萬山之翠;它夜半盛露,如同嵇康斗酒殘遺之杯。“秘色瓷”由是化作一闕傳說,成為后世無限傾慕、窮極尋覓的至寶。

后司岙遺址發現的“官”字款瓷質匣缽秘色瓷盞
然而,“秘色瓷”究竟為何物?莫非所有頂級越窯瓷器,都可被稱作“秘色瓷”?
答案終至1987年有了分曉,法門寺地宮驚世重現,其中一塊《衣物帳》石碑如目錄般一五一十道出真相,將世人的目光聚焦至唐懿宗為禮佛而恩賜的“瓷秘色碗七口,內二口銀棱,瓷秘色盤子、疊子共六枚”之上。
自是,如這十三件胎質細密、釉色盈潤的越窯青瓷,便作為“秘色瓷”派遣至當代的前驅信使,引領我們踏上了一段失落傳奇的重訪之旅。
接下來,“秘色瓷出產于何處?”便成為了考古學家最急于破解的謎題。

后司岙遺址發現的“官”字款瓷質匣缽殘片
秘色瓷前史
秘色瓷的窯址,與越窯緊密關聯。位于今浙江上虞的早期越窯,曾作為中國瓷器的發源地,一度掌控著行業的前進方向。東漢時期,中國最早的成熟瓷器便出現于此,六朝時這里亦是中國青瓷的生產中心。
2013-2014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與上虞市文物部門聯手,在上虞曹娥江沿岸的禁山等地開展考古工作,揭示出早期越窯東漢—三國—西晉時期的發展軌跡,率先叩開了秘色瓷的“前史 ”,并一舉摘得2014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早期越窯建立在山下水邊的山岙處,燒瓷的龍窯沿山坡布設。龍窯形如其名,呈狹窄長條形,利用山勢的自然坡度,提供使窯中熱氣向上運動的抽力。
這種窯爐建筑方便,裝燒量大,燒造溫度高,氣氛較易控制,早期越窯青瓷的燒制成功,就與浙江從夏商時期起便使用龍窯燒造原始瓷器,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早期越窯龍窯爐
唐代以前,越窯青瓷幾近獨領風騷,約等于當時中國瓷器所能達成的最高成就。待至李唐一世,“南青北白”的大格局逐漸形成,但作為后起之秀的北方邢窯、定窯白瓷,也只能剛剛與越窯青瓷分庭抗禮。迨至越窯青瓷祭出“秘色瓷”這一殺手锏,皇室貴胄遂為之傾倒。
清朝人藍浦在《景德鎮陶錄 • 秘色窯》中稱,五代十國的吳越國錢氏皇族,甚至直接將秘色瓷據為己有,“臣庶不得用”;迄今發現的多座吳越國錢氏墓葬,如吳越國第二任君主錢元瓘墓中,即發現有類似法門寺秘色瓷的珍品,可為佐證。
雖然“秘色瓷”之“秘”字作何解釋,學界尚莫衷一是,但其大抵有“珍奇”之意,應是不虛。

蘇州博物館鎮館之寶五代秘色瓷蓮花碗
歷史上,秘色瓷從釉料配方到燒制工藝都秘而不宣,作為一種皇家專用之物,有機會見識秘色瓷的人少之又少。它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瓷器?很長一段時間無人知曉。圖為蘇州博物館鎮館之寶五代秘色瓷蓮花碗,1956年在蘇州虎丘云巖寺塔第三層發現,釉色如冰似玉,被認為是五代年間秘色瓷標準器。
窯廠藏在湖底?
2015-2017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四家單位聯合開展考古工作,終于找到了秘色瓷的產地(并再次成為2016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得主)——浙江上虞東部不遠、同處寧紹平原的今慈溪上林湖一帶,即是晚唐、五代時期高質量越窯的生產之處。
如今上林湖波光粼粼,群山四圍,上林湖越窯的最核心區域,便位于上林湖西南岸的后司岙??脊蓬I隊鄭建明和他的同事曾日日乘船,往返于上林湖。如今的上林湖水位已高于當年十余米,因此靜謐的湖面之下,也藏留著秘色瓷窯場的部分蹤跡。

上林湖后司岙窯址遠景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鄭建明介紹,上林湖是唐宋時期越窯的中心窯場,代表了九至十一世紀中國青瓷燒造技藝的最高成就,而后司岙窯址正處在上林湖的核心位置,是當時秘色瓷最主要的燒造地。目前可以確定,這里在唐大中(847-860年)年間前后開始生產秘色瓷,在”中和”(881-885年)年間前后達到興盛,至少一直持續到五代中期,在后司岙,考古人員發現了大片的遺物堆積,數量之巨,令人震驚:漫山遍野的碎瓷片、碎窯具堆成小山一般,五米余厚,數以噸計。
經過清理,這些瓷片呈天青色,如冰似玉;與普通青瓷相比,它們的胎體淘洗得更精、更細、更純,沒有氣孔與鐵銹點;釉色也更均勻、更瑩潤;雖是輪制,但拉坯后還經過了仔細打磨,成品表面不見制作痕跡。毫無疑問,它們就是秘色瓷。
拼合后發現,這些碎瓷片所屬的器型相當豐富,以碗、盤、缽、盞、盒等為主,亦有執壺、瓶、罐、碟、爐、盂、枕、扁壺、八棱凈瓶、圓腹凈瓶、盞托……每一種器物又有多種不同造型,許多器物為首次出土。

現場清洗標本
瓷質匣缽,一種看似不起眼的窯具,但卻蘊藏著秘色瓷的成功秘訣。正是憑靠這種上林湖窯場的獨門發明,秘色瓷才得以締造。
將瓷器放在容器中燒制,是中國制瓷業大約于南北朝時期的偉大創想,它解決了煙塵污染、受熱不均等燒制難題。上林湖窯場在既往粗制陶匣缽的基礎上,精益求精,以細膩、堅致的瓷土,制作匣缽。
瓷制品較之陶制密封性更好,既阻止了煙炱,也能保證匣缽內不進氧氣,還原氣氛更充分、溫度更均勻。這種不惜工本的品控,從晚唐一直持續到五代,時間正好與秘色瓷的昌盛期吻合。

上林湖后司岙唐五代秘色瓷窯址出土的匣缽及內中裝燒的小瓷缽
匣缽是在燒制瓷器時使用的一種窯具。工匠將陶瓷器和坯體放在耐火材料制成的匣缽中焙燒,以防止氣體及有害物質對坯體、釉面造成污損和破壞。
考古工作者動用了多波束測深儀、側掃聲吶、磁力儀、淺地層剖面儀與探地雷達等多種手段,將視野充分“穿透”上林湖湖水,系統地獲取了湖底地形地貌的高精度三維數字模型、平面聲吶圖像等數據,最終廓清了一整座秘色瓷窯場的布局:
上林湖越窯以龍窯為窯爐,除窯頭部分淹沒入湖底外,其余部分尚在岸上、保存較好。龍窯西側為廢品堆積,東側則主要是作坊所在,包括房址、釉料缸、貯泥池等。
就是在這里,一批批與法門寺地宮以及吳越國錢氏墓出土秘色瓷相仿的高等級越窯器,被生產而出,送往宮廷。但如今千年已逝,此地僅遺留下大批廢棄匣缽與部分廢棄青瓷,訴說著秘色瓷的昔日榮光。

上林湖三維數字模型及部分水下遺存分布示意圖
吳越國末年,國王錢俶納土歸降,秘色瓷作為貢品呈給了宋朝新皇。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只是越窯與秘色瓷的故事卻將行近尾聲。北宋時期,越窯已不復當年之勇,及至宋室南渡后,越窯更徹底銷聲匿跡。
究其原因,有觀點認為,越窯當地的釉料與胎土仍有短板,要在燒成冷卻過程中保持還原氣氛,才可以炮制出如秘色瓷般淡青綠的顏色。秘色瓷在使用瓷匣缽時以釉封口,即為達成此目的,但秘色瓷燒成后,只能將瓷匣缽打碎,才能取出成品,成本高昂。
在北宋制瓷業的殊死比拼中,文人社會興起的尚瓷之風,令青瓷需求陡增,性價比不高的越窯,開始不占優勢,一塊傳承近千年的金字招牌,竟也在最終轟然倒塌。
只是,秘色瓷淡雅如玉的美學未曾泯滅,且看后繼者汝窯、南宋官窯、龍泉窯、高麗青瓷……中國青瓷的這曲渺遠曼妙之歌,自秘色瓷后,再度步入華章。(文中圖片來自遺址考古領隊鄭建明和《中華遺產》,本文刊載于《中華遺產》雜志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