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的前身叫永寧,是溫州最早的行政建制,縣治在甌北,史籍著墨寥寥,也沒什么可辨識的遺跡。甌窯,作為中國最早的窯場和青瓷之一,誕生于永寧,有望彌補永寧文史資料之不足而成為永嘉早期歷史文明的芯片。
永寧縣初立于甌北
東漢順帝永和三年(138),析揚州會稽郡章安縣之東甌鄉置永寧縣,設永寧長、丞、尉,是為溫州建縣之始??h治設在賢宰鄉(今永嘉甌北),“賢宰鄉在縣東北七十里,有浦通江達城,以舊永寧縣初立于此,后與永嘉縣分治亦在此,故名”(《溫州弘治府志》)。東甌鄉的名稱應承繼自東甌國,永寧縣治或許就建在東甌國都城遺址之上。“昔有東甌王都亭,積石為道,今猶在也”(南朝《永嘉郡記》)。甌北,無疑是溫州歷史上最早的“都市”和政治文化中心。

史籍中關于東甌和永寧的記載
建安四年(199)和三國時期,相繼從永寧縣析出“三陽”(松陽、羅陽和橫陽)。東漢末年(189-220),烽煙四起,中原世族紛紛南遷避亂,并遠遁永寧。三國歸晉不久,中原大亂,西晉元康元年(291),又有不少北方的世族大戶南下落戶永寧,令甌北小城“蓬蓽生輝”。懷帝五年,發生“永嘉之亂”,五胡亂華,西晉滅亡,衣冠南渡,大批北方豪門大族大逃亡,“洛陽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之六七”,南逃到永寧的亦不在少數,以致偏安于一隅的甌北,“一片繁華海上頭”。由此可見,漢末魏晉時期,北方世家大族不斷遷徙到永寧,為東甌故國帶來了中原的先進文化和大量資金,推進了甌窯的初創和發展。
東晉太寧元年(323),永嘉建郡,領永寧、安固(羅陽)、橫陽、松陽四縣。盡管永嘉郡城在江南,但永寧縣治卻一直在江北不變,直到唐初貞觀元年(627)為縣治在江南的永嘉縣所兼并。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永嘉百姓家。擔任東晉永嘉郡守的不乏門閥貴胄子弟,如謝毅、王羲之、孫綽、 司馬逸(一說謝逸)等,從而為永嘉(寧)帶來文化昌明,誠如明初溫州知府任敬《溫州府圖志》所序:“嘗考自東晉置郡以來,為之守者如王羲之之治尚慈惠,謝靈運之招士講書,由是人知自愛向學,民風一變”。明永嘉趙見《王右軍祠祭田記》:“晉穆帝時出守吾永嘉。政尚慈惠,民甚德之”。
溫州最早的志書,系晚清輯佚的南朝《永嘉郡記》,漢晉史籍中有關永寧縣的記述,僅有只言片語且語焉不詳,但從發源于永寧的甌窯器物上,卻有可能解讀出更多永嘉早期歷史的信息。
甌窯青瓷出永寧
瓷器,源出浙江。一部陶瓷史,半部在浙江。同樣,一部甌窯史,半部在永寧?!渡胶=洝匪?ldquo;甌居海中”的“甌”,盡管字面上是指“甌越”分布的地理區域,但《溫州通志》更傾向于是指當時的族群中心,“今臨海永寧縣,即東甌,在岐海中”(晉郭璞《山海經注》)。按明代楊慎《山海經補注》所釋“即海之岐流”的思維,“甌”的中心區應該在“甌水”(楠溪江)和“甌江”交匯處的甌北。作為族團名稱的“甌”,亦當得名于“甌水”。“甌維古國,因水著稱”(孫詒讓《永嘉郡記輯本·序》)。源自“甌水”之畔的青瓷窯口,自然被后世冠之為甌窯。

幾乎在永寧立縣的同時,千年甌窯曙光初現,并由印紋硬陶發展為成熟的青釉瓷器。1985年,永嘉原東岸鄉發現三處東漢中晚期的陶瓷窯址:蘆灣村小墳山腳窯、蘆田村殿嶺山窯和箬岙村后背山窯,均處于楠溪江下游東岸的山坡上。雖然破壞嚴重,但仍能分出相對早晚,并可相互銜接。
時間最早的是殿嶺山窯,產品屬幾何印紋硬陶,以大型的罐、瓿、罍等器型為主,具有仿青銅器的傾向,紋飾多為三角紋、米子紋、水波紋、席紋、葉脈紋等,外表施以醬黑色釉。幾何印紋硬陶主要流行于東南地區和珠江流域,以器表寫實性的拍印幾何圖紋為特征。起源于商周,延續至秦漢,永嘉亦有所見,是古越族人的創舉。印紋硬陶的器型和紋飾,反映了永嘉先民擇水而居,已形成稻作農業與山地種植并重,采集捕撈、狩獵與家畜飼養并存的土著生活模式,并擁有紡織和裝飾品制作技藝,但也明顯受中原正統文化的影響。漢武帝時東甌國兩度舉國內遷,經過200多年的繁衍生息和反向遷徙,永寧縣在東甌故國創造了甌窯青瓷土與火的神話。
小墳山腳窯和后背山窯,年代為東漢中晚期經三國延續到西晉,保存著完整的由印紋硬陶向青褐釉不成熟瓷器和成熟青瓷演化的產品序列,后背山窯甚至還保留了龍窯遺跡。窯址中,既有仿青銅器型式的印紋陶器,也有以日常生活器物為主的青瓷,產品足可媲美同時代的越窯青瓷。東漢印紋硬陶和青瓷中出現的仿青銅器造型,應屬祭祀器,是禮制文化意志的體現??梢?,中原世族遷徙到永寧,對當地的文化影響力還是相當大的。陶器上的幾何圖案,則是原住民土著文化的特點,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的結合,在發軔于東漢中晚期的甌窯青瓷上留下了深刻印記。

永嘉東甌窯址出土褐彩青瓷羽箭紋器蓋
三國的甌窯青瓷逐步向生活實用器轉化,并出現文房用品,如筆筒、筆洗、熏籃等。最能綜合體現當時社會文化背景和制瓷工藝水平的甌窯青瓷,非堆塑罐莫屬,它不但是甌窯斷代(三國-西晉)的典型器和甌窯走向成熟的標志,而且也是漢代神仙信仰和溫州佛教初傳歷史的記錄者和見證者。堆塑罐,源于東漢的五聯罐,同博山爐一樣,都與漢代盛行的“神山”信仰有關,塑有溝通仙界和人間的(青)鳥,“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三國吳晚期,五聯罐“轉型升級”為堆塑罐,并幾乎無例外的塑有高鼻深目、頭戴尖頂帽的胡人。胡人不遠萬里,來到永寧,旨在傳播佛教。“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三國吳都建業掀起的中國佛教藝術的第一個小高潮,也波及永寧,但此時的佛造像尚未成為獨立供奉的對象,只是被當作吉祥物出現于堆塑罐上,并與神仙信仰、喪葬風俗融為一體。三國吳潯陽城窯青瓷高背管虎形器出土于甌北,說明永寧的當政者,確有崇佛傾向(詳見2020年6月5日本報《六朝青瓷虎形器為何出在永嘉》)。

浙博藏甌窯三國青瓷堆塑罐
西晉甌窯青瓷的最顯著特點,是獨立動物造型器物的大量出現,內容豐富,神態生動,如獸形虎子、蛙形水注、尖喙欲啼的雞首壺、跪臥溫淳的羊尊、糅合了辟邪樣貌的獅形器等,充滿了生活氣息和世俗趣味。這正是魏晉風韻所強調的“以形寫神”、“以物寓意”和“文質相宜”的美學觀點和精神追求,再現了永寧莊園主階級田園富庶、六畜興旺的景象。青釉色的甌窯,因契合魏晉尚青和玄談的風尚而被溢美為“縹瓷”。符合時尚潮流的甌窯青瓷的大量出現,說明永寧雖遠離帝都,但絕非蠻荒之地,而且與京城和“老東家”會稽郡的越窯有著密切交往。元康五年,浙江第一座佛塔在甌北羅浮山開建,就是這種交往、吸收和包容精神的物化表現(詳見2020年7月24日本報《循著碑文“密碼”解讀羅浮塔》)。
東晉甌窯,六朝青瓷不可企及的高峰

溫博藏西晉雞首壺(殘)
溫州現存200多座古窯址,東晉僅存兩座,皆在甌北,即原羅溪鄉啟灶窯和原羅東鄉黃岙村夏甓山窯,釉色瑩潤,褐彩驚艷。東晉甌窯有幾個特點,一是產量大,僅溫州東晉墓葬中出土的甌窯青瓷就有四五百件之多,帝都和京畿之地甌窯青瓷陪葬品,也不在少數。鎮江博物館就專辟六朝甌窯展柜,并成為省外博物館之唯一。

永嘉夏甓山窯出土的青釉褐彩四足硯(殘)
溫州甌窯學會曾統計過會員的六朝甌窯青瓷藏品,東晉占46%。高產反映了社會環境穩定,不像越窯產地深受孫恩起義的破壞性影響,以致高端青瓷的訂單源源不斷地流入永寧。顯而易見,永寧與帝都之間有暢通的交通運輸和頻繁的貿易往來。二是品質高,開創了成熟的釉下點褐彩技藝,并成為后世彩瓷的濫觴,“影響大大超越了越窯”(湯蘇嬰)。在2017年浙博舉辦的《青色流年-全國出土浙江紀年瓷特展》上,東晉甌窯一枝獨秀,如南京博物館送展的兩件展品,就是甌窯褐彩青瓷,出土于荊州刺史王廙墓和右光祿大夫顏含家族墓,有意思的是,其后人還都曾出任南朝永嘉太守。三是富有獨創性,夏甓山窯出土的青釉褐彩四足硯(殘),有“□□山者文□”銘文,似可說明甌窯已成為士人的定制產品。浙博的國家一級文物牛形燈,鎮博的二級文物卷曲尾飾雞首壺以及溫州民間所藏的仙人乘鳳壺等,都是東晉甌窯褐彩青瓷中的精品和絕品。四是中外交流成為常態,散點梅花紋褐彩青瓷缽(皖博藏)、十字點珠紋雞首壺(溫博藏)和羽枝紋褐彩雞首壺(胡嗣雄藏)以及夏甓山窯出土的青釉點彩羽箭紋器蓋(永嘉文物館藏)等,都明顯具有西域風,反映當年永嘉(寧)的海外貿易已呈常態。2018年在甌北礁下村咸康三年(337)晉墓中出土的薩珊王朝磨花玻璃碗,就是明證。

鎮博藏東晉甌窯褐彩雞首壺
東晉甌窯品質的異軍突起,與文化大家出守永嘉不無關系。正如明代文人參與家具設計、清代陳曼生參與紫砂壺設計而大大提升了產品的文化品味一樣,永嘉(寧)的東晉士族也很可能對甌窯青瓷的制作,有過指點和要求,畢竟永寧縣治與甌窯窯址相距不遠。近水樓臺先得月。正是由于社會穩定、文化昌明、南北融合、技藝創新,推進永寧所產的東晉甌窯成為六朝青瓷不可企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