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窯店自然村村民在內鄉窯遺址上撿拾的瓷片和窯具
我國的考古發掘不是隨意、無節制的,目前的考古發掘項目,絕大多數是配合基建的“搶救性發掘”。有專家戲稱,“一是配合基建,二是配合盜墓”,兩種情況一旦出現,都要進行“搶救性發掘”。內鄉窯迄今未進行“正式文物發掘”,一是它僻居伏牛山偏僻鄉村,無基建項目光臨。二是它市場認知度、市場價值都不高,還未引來盜掘者垂涎。這是內鄉窯之幸,但對試圖講述它的人而言,卻很犯難。
它不像別的正式發掘的窯口,面貌清晰,有大批器物或殘片可供研究,有眾多專家關注并作解讀,有成定論的諸多書籍文獻。這些內鄉窯全不具備,圍繞它的,是孤村陶煙點燃的團團迷霧。
內鄉窯,又名鄧窯,因歷史上內鄉長期屬鄧州管轄而得名。遺址中心區在內鄉縣 曲鄉白楊村大窯店自然村,2009年11月份,記者數度前往,探訪這個神秘窯址。
大窯店自然村三面皆為淺山丘陵,中間為平原地帶。土質屬黃土,但黏性稍大。村落規模不大,村中皆平房,素樸平常。村西邊一片大田里,麥苗青青。
走進大田低頭看,到處散落著碎瓷片和窯具殘片,不用挪地方,一會兒就撿一堆。除了碎瓷殘片,窯具中碗托、匣缽、墊餅、墊圈殘片,也處處可見。一條田埂邊,堆積著約十厘米高的窯具殘片。
順著大田往西行,跳下一人高的田坎,就到了前河邊,曲鄉黨委書記周曉鋒熟門熟路找到一處出露窯址,只剩半截窯壁,窯底泥巴和麥秸淤埋得較深。
前河是條自西北向南流的河,現在看去,河道很窄,河水流量不大。“歷史上,這條河河面寬闊,河岸較深,它自北向南流入丹江,直達淅川,不僅為制瓷提供充沛水源,也為瓷器銷售提供了便利交通條件。”周曉鋒道。
“孤村陶煙時起”
大窯店村名由來,與窯址有關。有大窯才能成店,在唐末至元初300余年時間里,這個村子因窯址形成完整“產業鏈”,至今地名猶存。
村西大田為窯口分布區,自此向東,依次出現了窯貨溝、頭槽溝、板貨崗等地名,這些地名都與鄧窯遺址當年各個工作作坊、作業面有密切聯系。窯貨溝,是成品瓷器堆放的地方;頭槽溝,是挖掘高嶺土之處;板貨崗,是丟棄燒制次品器物的地方。
自1975年至1977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曾進行過三次“開挖面積很小”的初步調查。我查看公開發表的《調查報告》,發現30年時光過去,此處地貌并無大改。只是1975年調查時,當時保留著數十處窯口,由于多年山洪沖刷,現存窯口已大為減少。
燒瓷窯,三樣東西必不可少。水源、瓷土和燃料。前河就是水源地,至于燃料,周圍淺山丘陵原有茂密樹林,據老百姓講,燒了幾百年窯,把好些山都“燒禿”了。至于瓷土即高嶺土,至今儲藏豐富,窯址生產區還殘存著當年淘洗高嶺土的粗沙泥。
出版于1987年的《南陽土特名產》中講:“內鄉高嶺土礦床為窩狀、片狀、帶狀,純凈色白,含雜質時呈灰、淡黃色。瓷土為致密狀或松散土塊狀,質軟,有滑膩感,有土味。大窯店高嶺土,1979~1983年,銷往湖北省丹江瓷場130噸。淅川縣瓷場也用它燒瓷,質量很好。”
一個燒了數百年的老窯址,當年的窯主會是誰?經營模式是怎樣的呢?
“這些情況,或許正式發掘了也不會知道。正式發掘過的窯址,也就是看看標本年代,看看燒造工藝,找找窯爐水井澄泥池這些設備。至于窯主窯工情況或者經營模式,文獻上不會有記載。”河南博物院專家楊愛玲回答說。
我試圖從老百姓中尋找痕跡,能見到的是,大窯店村道上無數碎瓷片被踩進爛泥中,家家戶戶都有一堆鄧瓷殘片或窯具殘片。能聽到的是,村里人講“(碎瓷片)不知道有啥用處,但有人開車來收,能賣塊兒八毛錢的。”村中老人還會神道地講:“老輩人講還有一窯貨未出,窯在哪沒人知道。”
內鄉窯或許在當年“嚴重”影響了當地老百姓的經濟與生活,但它自元代停燒至今已有700余年,村民給附近的石堂山編出許多傳說,但沒人費心為內鄉窯搞“假語村言”。
當地民間是否流傳有很多內鄉窯完整器呢?村民的回答是否定的。
內鄉窯是民窯,燒的大多都是日用品,民間咋會沒東西呢?楊愛玲先生認為:“未必有很多東西流傳下來。省博物院成立幾十年,其實一直注意民間傳世品的收藏,但截止到現在,收藏的不過數件。絕大多數還是文物發掘得來。道理很簡單,你想想自己家里,30年50年前的日用品還有沒有?摔碎打爛過多少?更何況是幾百年前的日用品。”
我再問楊先生,能否通過內鄉窯自唐至元的器物還原老百姓生活。她搖搖頭:“目前看很難。燒的東西都是日用品,基本都是盤碗罐瓶。別的窯口有些特殊器物出現,比如鈞瓷茶碗的出現可證當時茶道盛行。有窯口宋代宮廷陳設瓷的出現,可證當時生活水平提高了。但這個窯口說到底未發掘,到底還會有什么?不清楚。”
窯址不斷“新發現”
內鄉縣南接鄧州,西瀕淅川,東臨鎮平,北依伏牛山。明代《大明一統志》記載:“南陽府土產瓷,內鄉縣出,有窯。”清康熙《河南通志》記載:“青瓷出淇縣……又登封、內鄉皆有之。”清道光《河南通志》記載:“青瓷出河內……內鄉皆有之。”從明至清,內鄉窯有史可據,但都未指明瓷窯具體地點。新中國成立后,當地文物工作者一度遍尋不著。
內鄉縣衙副館長徐金華是內鄉縣最早的文物工作者,他清楚記得古窯址發現的過程:“1975年8月,河南省‘文研所’和南陽文物局調查發現,大窯店村附近的土槽溝、店坊、水溝、白楊、王溝等村有大量瓷片和窯具堆積,部分河岸斷崖上留有燒土塊和殘窯址,還有瓷土、釉藥等原料。”
距大窯店村西邊數里,有道教名山石堂山,山上曾有規模較大的道教宮觀普濟宮,宮前立有數十通石碑,最早一通為元代至大二年(1309年)所立,碑文描繪山周邊風貌時寫道:“孤村陶煙時起,前事宛然在目。”指向性十分明顯,大窯店村遂被確定為內鄉窯窯址中心區,這也確認了內鄉窯生產的下限。
1976年,故宮博物院專家馮先銘調查古窯址時來到大窯店,他認可此處為內鄉窯。河南省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1976年和1977年對該窯址兩度復查,寫出《調查報告》。
1986年,河南省政府公布鄧窯為“省保”,劃定“以大窯店為中心,北起土槽溝,南經店坊、水溝、白楊、上莊等村,南北長約2500米,東西寬約400米,共約6平方公里面積為保護范圍”。
2003年11月初,南陽市博物館又在大窯店村北5公里處彭營村發現殘片和廢棄窯址,在新寨南2公里處上莊村也發現大量瓷片堆積。這兩個新發現的窯址將鄧窯范圍進一步擴大。
“殘片”串連數百年
1975年至1977年“開挖面積很小”的三次調查,雖未找到完整器,但發現了各個不同時期的碎瓷片,“以小窺大”、“以殘悟整”,認定此窯“初燒于唐末,盛燒于宋,復燒于元,長達300余年”。我們姑且以殘片勾勒一下內鄉窯“燒造簡史”。
先講幾件唐瓷碎片。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楊育彬先生講:“瓷盆片,為敞口微斂,內外壁上部皆施釉,頗具唐代風格。瓷罐片,斂口圓唇外翻,短頸寬肩,施青釉,有些部位出現絲綿狀的藍色窯變,這應是唐代瓷。還有一罐底片,假圈足,內底有粗弦紋。外壁有五道濃厚垂釉,內壁施青黑釉,亦為唐末常見之物。”
殘片中,有“藍色窯變”的瓷罐片,尤為重要。“以小窺大”,透露出唐瓷重要品種“花釉瓷”風采。這是唐代河南好多窯口的重要產品,也是唐代內鄉窯的“主打”。
到了宋代,內鄉窯“主打”產品是青瓷,印花居多,刻花的也有。省“文研所”在窯址上發現了大量青瓷片,“宋早期青瓷片,碗片外壁刻蓮瓣紋,紋飾簡單自由。宋中期,大量印花青釉瓷器出現(印花青瓷是用特制模子在碗、盤、洗等器物內壁壓印成各種花紋后燒制),印花多為折枝牡丹、菊花、纏枝菊花等。”省文研所《調查報告》中講道。
河南諸窯口,宋代最重要產品是青瓷。這是時代使然。
南宋葉真《坦齋筆衡》說:“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窯器,故河北、唐、鄧(即內鄉窯)、耀州悉有之、汝窯為魁。”“芒”是專業術語,指白色刺眼,為宋代人不喜,青瓷代表宋代主流審美觀,它收斂溫厚,寧靜含蓄。內鄉窯窯址所發現的大量青瓷殘片,足證內鄉窯宋青瓷生產盛況。
金元時期瓷器殘片,文研所調查中也有發現。“比如部分碗底心有臍,內壁印纏枝花卉,都具金元時代風格。”而省博物院收藏的70余件金代青瓷,更形象展現了內鄉窯金代瓷器之精美,還原了金代內鄉窯青瓷生產技藝之高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