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不是獨立的,它跟心相連,跟眼睛也是相連的。在青瓷的創作過程中,揉泥、拉坯最能體現手的意義,手要接觸材料,要跟機器配合,要完成眼睛所期望看到的東西。”
——手的啟示
蘇旭:作為陶藝家,手對您而言一定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
周武:手對每個人來說太熟悉了,熟悉到我們有的時候會忘記這么一個身體部位,忘記它的存在、它的意義。其實它有它獨特的表情,在常態或非常態中,會呈現不同的特征。
手對于手藝人來說當然是最重要的,它跟手藝的核心有關。手給予作品很多的細節,這些細節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手藝人都的思想、態度。以及觀察事物的角度。
也就是說,通過手與材料的接觸,手藝人構建了自己的思想,表達了自己想要表達的一個主題、一個故事。對于手藝而言,任何一個內容都離不開手和思想的對話。如果手藝人在動手的時候,對手的狀態沒有自己的認識,那么他在創作的過程中就會迷失方向。
蘇旭:在創作過程中,手應該怎樣找到自己的狀態?
周武:手藝人的語言和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手的姿態和手接觸材料的方式。手不是獨立的,它跟心相連,跟眼睛也是相連的。在青瓷的創作過程中,揉泥、拉坯最能體現手的意義,手要接觸材料,要跟機器配合,要完成眼睛所期望看到的東西。如果手達到一定的嫻熟程度,思想達到一定的高度,手、心、眼之間就會協調得很好,手藝人的作品就會在形式之外擁有一種深度,超越于視覺的感受力就會被注入手藝之中。
蘇旭:在您的創作的過程中,您的手和手臂都有怎樣的分工?
周武:在一些特定的狀態下,人的手和手臂都有各自的作用,有時候手臂要伸展出去,有時候則要離身體非常近,有時候要直著,有時候要彎著。手臂的不同運動會傳達到手上,凸顯出不同的能量。
蘇旭:在這個過程中,是思考決定了手的動作?還是手決定了手自己的動作?
周武:我們需要有自己的思考,通過這種思考,你的手和眼就活了。到后來,手似乎學會了呼吸,有它鮮活獨特的形象。這種形象對應著你被生活所埋藏的記憶,這是深藏在你的心中的、你真正想要表達的事物。
手開啟了你埋藏在心底的、早已被你遺忘的東西。

蘇旭:還記得您第一次接觸泥巴的時候手的感覺嗎?
周武:第一次拉坯還是在三十多年前了。一開始接觸泥巴的時候覺得還蠻好玩的,但其實手根本無法駕馭泥巴。慢慢的,等你掌握了這門技術,會覺得自己懂了、學會了,但其實你的思想跟泥巴之間還有很大的距離,你只有跟它不斷地對話和交流中,才能領會它的特性。你的手從生澀、陌生,到慢慢跟它建構起了一種關系。
蘇旭:三十多年過去,您覺得您的手發生了什么變化嗎?
周武:在長期的工作過程中,手不斷被打磨,它變得越來越敏感,它和你的思想融合得越來越好。
例如,過去,你的手只是因為你想做一個罐子而去做了一個罐子,但你不知道你的手為什么要這樣去做一個罐子?做出來的是一個怎樣的罐子?在最初的時候,你的思想是模糊的,但是,多年以后你慢慢就會開始明白,你的手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么做是流露出了它怎樣的狀態,這個狀態跟你自身又怎樣的關系。
蘇旭:會有那樣的時候嗎?就是您感受您的手似乎是自己在工作,似乎是它在牽引您的思想?
周武:有時候的確會進入那樣的狀態,那種狀態往往發生在你工作一陣子之后。你的手跟身體整個聯動起來,仿佛在創造一個新的生命。
蘇旭:這種狀態是不是就是”心手合一“?這是不是作為手藝人很重要的一個目標?
周武:我覺得這點是很重要的,因為心手合一才能讓自己真正聚焦到自己的思想上,這樣的創作才是帶有靈感的。如果各說各的,手就不能對應自己的思想。
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漫長的歲月中手跟材料不斷地接觸,你要不斷地去使用你的手,要常常溫習你的技藝,這有點像寶劍開鋒的過程,不斷地被打磨,方能露出鋒芒。如果沒有這樣的過程,手是遲鈍的,它達不到你想要的那種了然于手的狀態。

周武作品 《青河-2012-4》
蘇旭:那您對自己的創作有些怎樣的要求?
周武:我希望我的創作能夠傳達自己的思想,而這種思想是跟中國傳統文化勾連的,它不是完全西方體系下的一種創作。
蘇旭:在您的創作中,工藝的意義是什么?
周武:對于工藝,大多數人會考慮怎么去做,我想到的則是為什么去做,通過某種工藝能不能產生另外一種意象。
以我的作品《青雨》為例,這種作品運用了跳刀工藝。跳刀是通過到在泥坯上的深淺變化來呈現某種肌理特征,在附著了青釉之后,這種特征得以保存。這件作品完成后,我覺得就是雨絲的感覺,有的時候風是斜的,雨也是斜的,有的時候雨垂直落下來,有的時候又會拐個彎。
我嘗試把工藝造成的肌理跟自然生活中的某種狀態勾連,其實是想喚起自己的一些記憶,將這些記憶轉化成一件作品,一種體驗,一次嘗試。
蘇旭:能談談你最近的創作嗎?
周武:我目前正在思考創作的一件作品,打算叫“大地的呼吸”。這件作品可以看成我早年一系列“磚”的作品的延續。在那一系列的作品中,我用了陶跟瓷兩種材料的結合,你可以認為它是雕塑,也可以認為是裝置,我覺得是我是否能夠把它定義得很明確,這對我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能夠把自己的想法清晰的呈現在其中。也就是說,我所使用的材料、工藝和藝術手法是否能夠跟我的主題很好的勾連。
在接下來的這件作品中,我要用一種最根本最直接的方式讓手跟材料接觸。我想在一些特定的場域,早上、晚上或者中午,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心境下,體現手的一種真實的狀態。手可能會摳進去,可能會推過去,可能會抹過來。有時候,你手上的動作會從容一些,有時候會快一些,有時候又會猶豫一些。我可能用手掌,也可能用手指。這些手的運動方式某種程度來說都是人的心靈狀態的呈現,我讓材料清晰地記錄下手的狀態,然后在進行燒制,體現出手的痕跡。
對我來說,手工藝術首先是手跟思想的一種默契,一種對話,是思想通過手的媒介作用到材料之上形成的特殊的工藝,在這個過程中,手藝人建構起一套自己想要表達的理想狀態。
蘇旭:這個過程是非常感性的嗎?或者說您會不會有些預設?
周武:人的手在不同的情境下面所呈現出來的狀態是不一樣的,就像一年四季山會呈現出不同的狀態。比方說我今天特別放松,我的手對材料的處理可能就有那樣一種放松的狀態,所以這是無法預設得非常清晰的。
但我會有一個大的方向,讓所有手的痕跡之間形成鏈接的關系。就像我們聽到好聽的音樂,每個音符之間都是扣連在一起的,像流水一樣,銜接得非常緊密,相互有一種關照,形成一個整體,一種關系。這種關系很難用很準確的詞去表達,但在手制作物件的過程中,你可以捕捉到這種感覺。
狀態好的時候,你很容易找到這種感受,狀態不好的時候很長時間都找不到。創作是一個不斷地尋找這種感受的過程,不是簡單地設計好的,而是在你跟材料的對話當中,慢慢流露出來的。
蘇旭:在這些過程中,手的痕跡不斷地有,又不斷地被新的痕跡覆蓋。
周武:對,痕跡被覆蓋了,多年同時又有新的痕跡呈現,到某個時候你覺得非常有意思,手的語言能夠很清晰地表現出你想要的東西,于是你就會停下來,在一旁欣賞。所以做作品,你看著似乎是瞬間的事情,但這個瞬間里有無數次的重復、推演和實驗,它很漫長,需要慢慢“咀嚼”。咀嚼材料的質感,它被拿捏在手上的時候手怎樣一種感受,有時候米覺得泥巴被手壓出汁了,有時候你又感覺到它的顆粒,這一切都呈現出泥巴非常具有人性的一面。這個時候,創作者需要去發現,所以創作的過程其實是自己的審美感受力不斷重塑的過程。
蘇旭:在創作過程中您會不會使用一些工具作為手的延伸或替代?
周武:隨著時代的變化,新的工具和機器不斷地被發明出來,提供給我們越來越多的便利。我們現在使用機器去做一些事情,過去基本上都是由手來完成的。
但機器真的能完全替代傳統制作方式嗎?這很難講。例如,過去我們拉坯還要靠手搖,現在用電動了。電動拉坯機的優點當然是便利,但跟傳統的方式相比,它少了一個自然的節奏,從快速轉動到完全停頓,傳統的手搖拉坯會有一個慢慢地減速直至停頓的過程,這個過程非常清晰,它的速度不會那么的均勻,仿佛生命的律動。而在這個過程中,電動拉坯機則是勻速的,從這個角度講,這種狀態跟東方人對物的理解是有差距的。
蘇旭:對工藝而言,使用更先進的工具究竟是進步還是退步?
周武:首先我認為不能去回避這個問題,科技顯然給我們帶來了方便,這一點我們不能否認。但我認為我們在使用它的時候要去思考,為什么要用它?它的特長在哪里?你要慎重地做出你的判斷。我們也不要去反對它,就看你有沒有智慧把它用好。你如果用不好,任何的工具都沒有意義。
蘇旭:也有很多手藝人拒絕科技。
周武:是的。有些手藝人泥料都是自己去山上挖,然后自己加工,他不使用真空煉泥。真空煉泥技術會把泥巴里面的空氣趕得一干二凈,讓作品燒出來不會開裂,在拉坯的過程中不會由氣泡在里面。但是這樣的泥巴跟我們傳統方式淘洗、然后用腳踩勻、再用鐵的工具不斷地敲打制作出來的泥料上手的時候的柔軟度、鮮活度還是不一樣,一個長期摸泥巴的人,還是會有感受的。
這里面體現出不同的人對這件事物的不同理解。你說它很重要嗎?但有些方面也不重要。你說它不重要吧,它又很重要。這個話聽起來像廢話,但其實就是說一個創作者要有自己的思考,要自己去對這些東西做出判斷。
蘇旭:大家普通會覺得用傳統的方式似乎更“講究”。
周武:要說講究的話,是很講究,但你又不能“死”于其中,否則就變成你最終把你的作品當成一個物來追求了,那時候你又會離開你創作的本源了。
因為我們搞創作,一切的一切是為了通過你的手,你的表達方式,去對應你的精神世界。寫文章也是如此,有些人文采很好,但未必能寫出真正有情懷、有內涵的文章,在我們看來就成了炫技。一首朗朗上口的詩,如果僅僅是優美,優美背后沒有真正的生活體驗或者精神濃度在里面,我們就不會被感動。有些人的作品里有能量、有濃度,成為經典,讓你一讀再讀都覺得感動,其實你讀的不是文字,而是他背后的人生經驗,所以這種文字有殺傷力,有震撼力。一件好的手工藝作品在我看來也是如此,也是一首好詩。
蘇旭:古代工匠在制作青瓷的時候,追求一種不斷接近完美的狀態,跟您今天談到的我們當代陶藝創作的追求不一樣。
周武:古人的創作多是集體的智慧,很所人的手參與其中,完成集體勞動,大家的分工不一樣的,所以往往是追求極致的。而現在的創作更注重個人的體驗,因此要體現差異性。
但是,古人追求的完美,并不是“死”的完美。例如,我們看一只宋代的蓮花碗,它是帶著手感,帶著溫度的,因為每一個蓮花花瓣在被刻、劃的時候,都是有快慢的,都有制作者個人的情感因素在里面,這個部分是鮮活的。也就是說,工藝里面有人的情懷和情緒在其中,這部分跟現代的創作又是想通的。
蘇旭:古代工匠對于完美的追求是一個目標,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手的痕跡必然地留在這個器物上,這種痕跡很真實。
周武:我覺得很真實,跟機器那種一百個出來都完全相同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是工匠當時心情的呈現。也許這個工匠一生就是在做這一件事,當他下刀的時候,他有一種從容,他了然于手,了然于心,了然于這個材料制作過程當中的一切的一切。他是一氣呵成的,他有那樣一種包容的狀態。
蘇旭:手造物的完美和機械造物的完美之間本質的區別可能就在于此,一個工匠可能他一直追求他做的器物完美,在這個過程中間有很多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的原因正是因為他是用手在制作器物,他是要跟著不確定性對抗,想要呈現出一個最完美的東西,我覺得這個過程其實非常感人。
周武:每個人都會覺得很有意思。手就像一把鑰匙,它會開啟人們對事物重新的認識。手又是一種眼光,是人的一雙獨特的眼睛,這雙眼睛跟人眼觀察到的不一樣,是通過觸覺系統建構起來的。
當手撫摸帶有黏稠感、帶有可塑性的泥土的時候,當你“上手”的時候,慢慢這種觸碰就會帶著你走了。所以工藝的過程從某種層面上來說不是簡單的設計,而是建構想法,傳達自己想要傳達的意境或是意象。有的時候你覺得這種想法或意境好像被你抓住了,有的時候不小心又沒有了,它的迷人之處在于好像可以捕捉到,但似乎有沒有辦法觸碰到,這種狀態是讓你琢磨不透的。

蘇旭:您認為手藝在我們當代社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
周武:我認為可以從多個維度來看待手藝的價值。首先,手藝跟一個國家的歷史文脈有關,跟一個國家民族文化的傳承有關。這個概念說起來很大,例如我們都去過一些古老的城市,當你身處其中的時候,你會覺得你的心靈有一種歸宿感,正是那些歷史的痕跡勾起了你這樣的心境。再比如在我們的家庭中,一些老的物件會一代代傳承下來,這些物件就會讓你想到家族的歷史,想到一種溫情。溫情是時間積累的產物,能喚起心靈的歸宿的物件也是要有時間感的。
第二,我覺得當代的手工藝術開啟了對事物新的認識,它不在是過去我們傳統意義的基礎層面的創作,它在豐富人的生活的同時,會開啟一個新的世界,我覺得這部分的意義還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手工藝需要“勞作”“上手”,這個過程其實可以錘煉一個人的心境,因為他是要流汗的,他是要用手去勞動來實現的,人的精神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清晰的呈現。
現在的手工藝術不僅僅是制作實用的物件,在背后還有人對藝術本體的關注。從這一點來說,當代手工藝比以前顯得更加重要,是藝術、設計、工藝相伴相生的藝術門類,它可以跟生活相連,也可以跟思想相關。
(周武,中國美術學院手工藝術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