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
我,一個終日徜徉于斑駁色彩中的書畫實踐者,對于各式顏色并不陌生,創作時對于顏色的選擇和批判雖有自己的感覺在其中,但大多不可名狀?!都t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里,賈母對于幾種軟煙羅顏色的描述極為貼切生動:
“賈母笑道:‘你能夠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中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
我曾反復地想過,文中所提及的“雨過天晴、秋香色、松綠色、銀紅色”都是怎樣迷人的顏色,古時富貴人家用這般色澤的羅緞做成的帳子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古人總會用貼切的語言去描述他們眼睛所看到的顏色,與此同時又給后人留下了許多遐想的空間,他們對于色彩似乎沒有西方人那般嚴苛的界定,卻又高妙并詩意盎然。前三種想必是藍綠色調的,后一種應是充滿光澤的紅調。其中“雨過天晴”大抵是我們常說的天青色,大雨過后,天空放晴,應是一種舒朗清新的淡藍色。
我對世間各式的顏色醉心、癡迷,每每提筆間也有著自己的執念。談及“青”,這確是我最鐘愛又最常用的色彩之一,花竹翎毛的勾勒點染中,青色調必不可少。在平日諸多的繪畫實踐中,從“觀察、寫生”到“付諸紙上”,物象顏色的處理全憑個人把握,寧可放慢筆速也不愿令作品的顏色差一分豪。這樣的創作過程確是給力我許多奇妙的感官體驗,但許是因為我的偏執,對于顏色,我喜作更加全面的探究。
關于“青”,若只將它看做是一種顏色,未免太過偏頗。與其說它是一種顏色,不如說它是傳統文化的一個標識,是極具東方神韻的色彩,《說文》中云:“青,東方色也。”本意為藍色。亦如《荀子.勸學》中云:“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其中“青”應為深藍色。而《釋名.釋采帛》云:“青,生也,象物生時色也。”那么這里的“青”指的是青草和未成熟作物所特有的嫩綠色。到了描述“青山綠水”時,“青”大抵又變成了碧綠色了罷。此時,若記起李太白的詩“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那么“青”又便可代指黑色。
于是,在中國古代先人的概念中,“青”有著多重身份,看似難以捉摸卻暗藏玄機。南朝謝赫《古畫品錄》中所舉“六法”第四——“ 隨類賦彩”,宋人劉道醇《圣朝名畫評》中相應地也提到“彩繪有澤”作為“識畫六要”第四,這雖是講述繪畫之法和對畫作的評判之道,與古人對顏色的界定方式卻又殊途同歸了。他們對于顏色的區分及命名,似乎更在乎的是臨場的感官體驗,因此諸多傳統顏色的命名,時而模糊時而又引人人勝,令人浮想連綿。
關于“青”,還有“粉青、梅子青、艾青、翠青”等描述,便是接著要談的青瓷了。

書房
古代人士擅于為自己營造類似園林一樣的私密空間,將自己的情感付諸丹青妙筆,將生活點滴浸泡在溫潤的茶湯中,又時常隨著香爐中的縷縷青煙夢……
書房,是我獨處的安靜空間,或者說是個人心靈得以休憩的場域。置陳布局中,體味書籍、茶湯給予我的慰藉;又喜收藏,喜歡將從各地集來的玩意兒置于架上、幾前。大抵物比人更長久,它們是時光的精靈。與其說收藏的是古物,不如說是收藏了一段時光,器以載道,更承載了一段你我未曾經歷過的時光,它們才是光陰的見證者。
書房中陳有一種著青色釉的窯器,瓷質細膩、線條明快流暢、造型端莊渾樸、色澤純潔斑斕,這個便是青瓷。對于青瓷,我極為喜愛更樂于收藏,尤其鐘愛龍泉青瓷。其釉有厚薄濃淡深淺之別,以至于燒成后會呈現出不同的青色——粉青、梅子青、艾青、翠青等等。恰如在掌控自己畫面的色澤時,要反復地拿捏、調和。最出挑的色澤當屬梅子青和粉青:一泓梅子青,色如掛枝初梅,青翠碧綠,瑩澈剔透;粉青,色似淡青湖水,柔和明凈。
而有關龍泉青瓷,宋代莊季?!峨u肋編)中記:“處州龍泉縣……又出青瓷器,謂之乞討色,錢氏所貢,蓋同于此。宜和中,禁廷制樣須索,益加工巧。”⑤龍泉青瓷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最下逐漸綻放其光彩。明人高濂在其筆記(遵生八箋》中,對于龍泉窯用墨頗多,可見高濂對其的鐘愛,也許在明代,龍泉青瓷就已經成為文人雅士的架上之賓,把玩間潤澤了日常生活。
青瓷品項中,我最喜諸香具,汝窯弦紋奩式爐、龍泉梅子青鬲式爐等等都愛,賞其造型、品其胎骨、觀其釉色,外表精妙絕倫,用時香煙邈邈,沁人心脾。宋人陸游作《焚香賦》有言:
時則有二趾之幾,兩耳之鼎。爇明窗之寶燭,消晝漏之方永。其始也,灰厚火深,煙雖未形,而香已發聞矣。其少進也。綿綿如皋端之息;其上達也,藹藹如山穴之云。新鼻觀之異境,散天葩之奇芬。即卷舒而飄渺,復聚散而輪囷。傍琴書而變滅,留巾袂之氤氳。參佛龕之夜供,異朝衣之晨熏。
字句中,放翁描繪著自己用香、品香的細節,真真道出了兩宋士人與香為伴的生活圖景。北宋劉敞《戲作青瓷香毬歌》:
“藍田仙人采寒玉,藍光照人熒如燭。蟾肪淬刀昆吾石,信手鐫花何委曲。濛濛夜氣清且嫭,玉縷噴香如紫煙。天明人起朝云飛,仿佛疑成此中去。”
那個時代,香煙已經不在拘泥于佛家寺院,香和香具已然融進了當時士人的生活,而青瓷,作為出挑的香事載體,集藝術性、實用性于一身,發揮著它特有的功用。從事繪畫創作時,我們常常在宋畫中汲取營養,那么時人的生活和心境便更不能忽視了。
到了明代,龍泉窯香爐亦常為文人收藏把玩,但時人所收藏的龍泉窯精品大抵為宋元代所制,因此士人將其視作古物收藏,一般不會使用。明代文震亨《長物志》中有記:
“三代、秦、漢鼎彝,及官、哥、定窯、宣窯,皆以備賞鑒,非日用所宜。惟宣銅彝爐稍大者,最為適用......古人鼎彝,俱有底蓋,令人以木為之。烏木者最上,紫檀、花梨俱可,忌菱花、葵花諸俗式。爐頂以宋玉帽頂及角端、海獸諸樣,隨爐大小配之,瑪瑙水晶之屬,舊者亦可用。
而在高濂的《遵生八箋》中也曾提及:
“官哥定窯,豈可用之?平日,爐以宣銅、潘銅、彝爐、乳爐,如茶杯式大者,終日可用。”
可見,明人對于龍泉窯器多用于品鑒、把玩,為其配置底蓋,爐頂點綴寶石,這種把玩方式我們在許多古畫中皆可發現。但賞玩便罷,用其焚香大抵不太經常了。
除卻青瓷香器,青瓷花器亦是我最青睞的青瓷品項之一。日本南禪寺藏南宋馬公顯《藥山李翱問答圖》,這幅作品描繪的是宋人筆下的唐人故事,藥山手示上下,曰:云在天,水在瓶?;ɡ婕茏由蠑[有一個瓷質膽瓶,瓶內插有一枝梅花,清雅陳郁,從畫中我們并不能斷定其中的膽瓶是否為青瓷,但宋人的案幾陳設一覽無余。宋人對于青瓷膽瓶是鐘愛的,詩人曾幾《瓶中梅》中道:“小窗水冰青琉璃,梅花橫斜三四枝。”詩中“青琉璃”指的就是青瓷。而楊萬里的《道旁店》中記:“道是渠儂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可見宋人有多么喜用這青瓷瓶。明人高濂《遵生八箋》中,也有對于龍泉花器的記載:
“龍泉著草大方瓶,高架兩旁,或置幾上,與堂相宜……冬時插梅,必須龍泉大瓶。”
古人對于花器及瓶內花卉的選擇、花器的陳設擺放都有講究。特定的花卉需配以相應的花器,方可彰顯主人置陳布局的品味和對空間的把玩。于我,書房中花器的選擇又極為重要,每每得各式花卉用于寫生,需從房中尋得合適的花器盛放?;ㄆ饕f重簡潔,顏色不宜過于雜亂,以便更好地映襯出花卉之姿態,青瓷花器確是一種合適之選。
古人好格物,不僅能將青瓷之美盡數賞之,還善于從一些冰冷的器具中參悟出深層次的道理來,研習中國傳統繪畫也是一樣,亦需有“格物”的精神。有趣的是西方學者雷德侯先生將“瓷器”作為一例,去印證其“中國藝術的模件化生產”理論,但他深諳,西方藝術家不斷追求的“重復”。于我,傳統藝術的可貴之處在于“傳承”,瓷器亦是如此。
此時,夜色漸濃,伴著一旁幾案上小爐內的邈邈香煙,我依舊伏案提筆,調試著心中的那一抹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