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去龍泉的大巴,一天只有一趟,中午出發,天黑才能抵達。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偶然從車窗外看到一只巨大的青瓷鬲式香爐矗立在綠化帶上,知道應該是進入了龍泉市區。

(圖片來源:綠寶石藝術陶瓷館)
青瓷鬲式香爐是龍泉青瓷器的代表,仿照的是商周青銅器“鬲”的形制,敞口、短頭、圓腹面,下承以三足,爐的腹部延至足部有凸起的三棱紋線,非常逼真地模仿了銅器出筋的裝飾效果。這種器型在宋代曾大量出口到日本,深受日本人的喜歡,特別是日本的佛寺,對之倍加珍藏。日本人還給這種鬲式香爐起名“袴腰香爐”,因為其造型甚似日本傳統戲劇中的人物穿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龍泉青瓷的主要出口地就是日本,古代是香爐,現在則是觀音像。
抵達龍泉之后,才發現,這個縣級城市除了沒有通火車外,竟然也沒有出租車。最后找了一輛所謂的黑車,拉著我們離開龍泉市區,前往上垟,尋訪現代青瓷復興地寶溪,以及最為關鍵的“龍泉青瓷研究所”。
車在黑夜中還走了好幾段山路,若不是車里放著口水歌,聽著“我愛你,地球人都知道啊”這樣的歌詞,的確讓人精神緊張。半個多小時后,抵達上垟。以前的上垟瓷廠已改為了青瓷文化園,而“龍泉青瓷研究所”現在歸民營企業所有。
這里還復原了一支龍窯、一支倒焰窯,建有青瓷工廠、青瓷作品陳列室和大師工作室,很多都原樣保留。一切井然有序,古樸自然,而那段蒼翠往事,多少都于與此有關。
一
民國十年,龍泉的大窯和溪口一下子聚集看世界各地的古董商,他們高價收購青瓷器,甚至好一點的碎片他們也要,比如魚紋或者是動物造型,只要是圖案完整的他們都收。這讓身在寶溪燒瓷的張、李、龔、陳四家的人眼紅,他們辛辛苦苦一窯一窯地燒著白瓷藍花的日用瓷器,還比不上大窯那邊的農民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在古窯址挖上一鏟。這一鏟或許就冒出一只青瓷器,天一亮,就會有人來敲門,扔下現金,將貨拿走。
于是這四家人開始動起了腦子,猶豫著是否也做青瓷。若是有本事仿古,只要技術還過得去,混在這股風潮中,應該沒人能識別,這比偷盜古窯址來的安全,也沒有盜挖祖墳那般缺德。
民國時期的大窯和溪口已經沒有人再做青瓷了,不要說青瓷,連瓷器都沒人在燒。對于古董商人來說,這樣的狀況正好,收購古代瓷器就很安全,不必擔心有當世仿古的假貨。而對于處在大窯西北的寶溪瓷人來說,山里面建的一支一支的龍窯,一年四季都有開火,隨時可以做些仿古青瓷,充斥到古董市場中去,而且神不知鬼不覺。可惜的是,青瓷的燒造技術不但沒有在大窯和溪口流傳,也沒有在寶溪被傳承。寶溪人雖然在燒著青瓷,但一直只做簡單的白瓷,畫上寥寥幾筆青花,出爐后就可以在日用市場中銷售,工作辛苦,收入微薄。
張家的人思付了一段時間后,最先動手了,在考察了大窯和溪口的那些青瓷碎片之后,決定再去福建德化看看,是否從那里能學到青瓷的做法。隨后李家、龔家、陳家也行動起來,四處尋訪。
畢竟都是做瓷的世家,有著豐富的經驗,很快,他們摻合了各地學來的技術,加上自己的琢磨和不斷的試驗,竟然就燒成了像樣的青瓷出來。隨后技術不斷改進,品種也不斷增多,以大窯和寶溪的青瓷碎片為標準,粉青、梅子青等青瓷釉色都被燒造成功,甚至可以亂真。偷偷地拿到市場上做測試,竟然蒙混過關。誰能想到從清代就已經失傳的龍泉青瓷能這么快就被仿制出來,而且就來自隔壁一直只燒粗糙白瓷的寶溪。
小試成功的四家人開始覺得賣東西給這些跑到龍泉來的古董中間商,價格太低,這些人從這里買走的貨,帶到上海,往往可以翻上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再轉手,而接受的是日本、德國和美國人。于是,四家人開始將仿古青瓷直接帶到上海、杭州等地,與那里的古董商進行交易,獲利豐厚。
四家人中的陳家陳佐漢是寶溪鄉的鄉長,1934年,陳佐漢牽頭成立了一個仿古小組,將四家人都聚集起來。
于是,其它幾家做的仿古青瓷也都被歸到了青瓷研究小組的名下,李懷德、張高岳、張高文、張照坤等寶溪瓷工夜以繼日,仿制了幾百件青瓷精品,被陳佐漢精選了一批,送給了民國政府。
那是1945年的事,陳佐漢把仿宋哥弟窯制品牡丹瓶、鳳耳瓶等近百件仿古青瓷寄送南京中央實業部請功,分送盟友。最后感動到了蔣介石,獲得其題贈的“藝精陶仿”予以勉勵。
張家的后人說,宋美齡就藏有一件青瓷瓶,那是張家兄的做的。他們家里有過一張黑白照片,就是翻拍的蔣介石題寫的“藝精陶仿”四個字,是陳佐漢給的,作為紀念。新中國成立后,張家人馬上把這張有蔣介石題字的黑白照片燒了。
不過,陳佐漢無論如何也是一個愛青瓷的人,他還做了一件好事,遍訪了龍泉、浦城各地,將民間收藏的龍泉窯青瓷器繪圖一百余幅,集成《古龍泉窯寶物圖錄》存世。1950年,陳佐漢將云鶴盤等三件仿古青瓷通過外交途徑送往蘇聯,向斯大林七十壽誕獻禮。

(圖片來源:綠寶石藝術陶瓷館)
二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周恩來總理指示要恢復“龍泉青瓷”生產的時候,身在浙南山區的寶溪瓷工應該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他們早就主動放棄了仿古青瓷的燒制,巴不得自己變為不會任何手藝,只會耕地地點貧苦農民,這樣才能在新時代活得更好。直到浙江省政府按照總理批示派人到龍泉,尋訪能燒制青瓷的人,寶溪的這些老瓷工才將信將疑的出山。聽說是總理的指示,才加入了青瓷仿古小組。
事實上仿古小組并不需要做什么具體的研究,直接讓這些老瓷工開工做青瓷就行了,因為從民國重新發展起來的現代青瓷并沒有斷,算歷史還不到三十年,那些開創現代青瓷的人都還在,主要也就是這幾個人。
新中國成立之前,龍泉縣城、八都、寶溪、木岱口等處仿古青瓷作坊已有很多,產品幾可亂真。如今,日本、美國等有不少私人甚至博物館收藏的龍泉青瓷,說起故事來都無懈可擊,其實不少也就是民國時期這些寶溪瓷人的仿品。有些古董商是看著農民一鋤頭下地,在月色蒼茫下,忽然一片蒼翠的顏色從山泥中露出來,自己搶著下地挖上來,以為這就是真實不虛。他們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農民扛著鋤頭出去并不是真的去翻挖窯址或古墓,出門沒多久就扔掉鋤頭連夜直奔寶溪,取了貨再趕回來埋地下,然后找個時間,就當著你的面再一鋤頭下去……
仿古小組成立后,最初的地點就設在了寶溪,用了原本就是做瓷的張二昌小廠,改名為“寶溪仿古瓷廠”,直接就開始了生產。1957年,周總理在南京召開的全國輕工業廳長會議上指示,要恢復五大名窯生產,首先要恢復龍泉窯和河南汝窯。隨后,輕工業部發出《關于恢復歷史名窯的決定》
1959年,浙江省龍泉青瓷恢復委員會成立,同時成立了科研、生產、藝術、文物考古部門專家教授組成的專家組赴龍泉進行考古和科學研究,“經胎、釉試驗225個配方試燒,終獲成功”。
據說,最初那些老瓷工并不愿意將釉和胎的配方拿出來。最初找到李懷德的時候,李懷德是進到一個小房間里,在里面把門鎖上,配好了釉,在拿出來給這些省里來的專家,“你們用吧”。李懷德的借口是,有家規,傳男不傳女,更不傳外人。
李懷德講這話大家也都信,畢竟是那個時代的人,而且李家從1825年就開始在寶溪建窯燒瓷,他們家的“李生和號”是近代龍泉青瓷史上有記載的最早的私人窯廠,一百多年發展下來,家族內有些規矩并不稀奇。討價還價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有趣的交換,就是這些瓷工要求政府將他們的成分改了,將這些工商手工業者或地主,改成貧農或是普通的工人,那他們就將配方拿出來。后來,李懷德留在了廠里,在新成立的龍泉青瓷研究所做技術員,培養了一批青瓷藝人,這些人現在都成了青瓷大師。
仿古瓷廠成立第二年,就改名為國營龍泉瓷廠,與青瓷研究所一起都搬遷到了上垟鎮。后來還有了一、二、三、四廠,工人最多的時候有好幾千人,這在當時可算是大型企業,歸省里直接管轄,地位很高。鎮上還興建了電影院,文化活動場所,還有教堂。當時的年輕人趨之若鶩想要進入瓷廠工作,就好像現在的年輕人夢想進入世界五百強企業一樣,而且瓷廠的人找對象都特別容易。
瓷廠在仿古的基礎上開始有了創新,特別是那些美術專業的人進入瓷廠,產生了很多新時代的青瓷藝術,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龍泉青瓷重新進入了國際市場,如同當年雪拉同抵達歐洲。據說,當時一蹲半米多高的青瓷觀音像出口到日本可以換回一輛日本的小轎車。
三
李懷德的孫子李志明住在上垟鎮上,離國營瓷廠很近。他剛剛整修完了一座倒焰窯,選好了日子準備試燒一窯。倒焰窯因為其外形像饅頭,所以又叫饅頭窯,這種窯用柴火燒,在氣窯出現以前,一般小的窯場都用這種窯來燒制青瓷。
李志明一年也就燒一窯饅頭窯,其它時間都燒氣窯。燒饅頭窯的木材成本太高了,一窯要燒木材七千斤,雖然每百斤木材的價格也才二十幾塊錢,但是用柴窯燒的青瓷成品率實在太低,一般只有20%的成品率,運氣好的話能接近50%,而氣窯的成品率可以達到80%以上,還不需要什么人手看著,時間也短。若不是做一些仿古的青瓷器,龍泉地區是很少有人用柴窯燒瓷了。
在李志明燒饅頭窯的那幾天,寶溪鄉里有幾支龍窯試燒,準備往后長期做柴燒,著既是一個旅游項目、一個文化項目,也有實際的產出,很多龍泉做瓷的人都希望燒龍窯,但是個人就那么幾件東西,燒不起龍窯。寶溪龍窯的復燒還是采用搭燒的方式,按照所占匣缽的多少和擺放的位置來收費。
柴燒與氣燒出來的瓷器還是有不同的。一般來說,氣燒的瓷器表面更亮,行內人說是有賊光。要是跟柴窯燒的東西放一起,一般人還會覺得氣窯的東西更好,但是氣窯燒的東西不耐看,亮得刺眼,不夠含蓄,柴燒的瓷器光澤就更舒服些。寶溪鄉里的一位燒龍窯的老師傅講,若是用四百倍的放大鏡看,柴窯燒的東西釉里氣泡有大小,而氣窯燒的則氣泡均勻,大小一樣,這應該和熱量是否均勻有關。我猜想,所謂的光澤呈現大概就是因為氣窯燒的瓷器表面是完全鏡面反射,而柴窯出來的東西光線有點漫反射,因為其氣孔大小不一。
在開燒前裝窯的時候,李志明的鄰居徐顯標將一只拳頭大小的青瓷老虎放進匣缽多余的空隙里,這是他找人仿明代的一只瓷虎,原先用氣窯燒過,想放進柴窯里再燒一次,看看是不是能顯得更有古味。
徐顯標原本有一只真的明代青瓷虎,是一只盤子的附屬裝飾,他拿到的時候那只盤子已經不全了,因為是殘器,徐顯標以幾百塊的價格出手了,買主后來告訴他,這件東西他又以幾萬塊的價格出手了,他把多余的碎盤子全磨掉,再把磨口做舊,就當整器賣了。
徐顯標還有很多老廠的貨,也就是國營瓷廠生產的瓷器,都是當年廠里的人一件一件偷偷帶出來的。徐顯標說有些人家里的貨,一卡車都裝不完,可見瓷廠后來的管理出來問題。瓷廠一開始經營好的時候,生產都來不及,到八十年代末,原來的工藝瓷和仿古瓷器就逐漸沒人要了,那些貨多有積壓。但是瓷廠接了一單酒瓶生意,那段時間,工廠的效益卻反而更好。
1989年,李懷德去世,去世前才將李志明叫到跟前,取出一疊紙交給他,那是一疊青瓷的配方單,有幾百種,每個配方都有編號。在這之前,李懷德從來沒有說過有這些東西。李懷德是直接把這份東西交給孫子輩的李志明,越過了兒子輩。因為李志明事實上是李懷德的外孫,李志明的父親是李家的上門女婿。若是李家真有家規,李懷德也算沒破規矩。
李懷德去世后,青瓷研究所搬到了龍泉市里。無論是研究所還是瓷廠,還是很快走了下坡路,即使大量生產酒瓶也無法挽救。1998年,國營瓷廠改制成五六家企業,除了一家成為披云山莊,繼續從事著青瓷文化和藝術。其它幾家廠還是以生產酒瓶為主。如今,流經國營瓷廠的那條溪流,溪底看不見鵝卵石,而是打碎的酒瓶瓷片,五顏六色。
那些研究所的骨干都出來了,自己獨立成立工作室或是辦瓷廠,這批人出來以后,反而使龍泉的青瓷產業充滿了活力。
四
徐朝興雙眼紅腫,顯得很累,太多的社會事務,讓徐朝興疲憊不堪。他只能每天五點起床,然后做瓷,直到九點。之后,就有忙不完的雜物。不過,能在家已是幸事,至少每天還有清晨那四個小時可以做瓷。但是現在要參加的社會活動需要全國跑,實在抽不出身來做瓷了。
徐朝興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李懷德最得意的弟子。13歲的時候,徐朝興就出來找瓷廠當學徒工。1956年,15歲的徐朝興遇到了李懷德,并拜其為師,后來加入了青瓷仿古小組。幸運的是,當時有5個老師傅,而學徒只有3個,他是當中最年輕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要你肯學,自然學到的東西就越多,進步自然最快。
這個只有小學文憑的年輕人樸實、肯干,沒過幾年,就成為技術骨干。20歲的時候,徐朝興還被借調到浙江美術學院,任專業輔導教師。1980年,龍泉青瓷研究所開了一次會,宣布徐朝興任研究所的所長。這是一個非常突然的消息,因為徐朝興當時的職位,到所長這個位置,還需要爬六級,而且徐朝興只有小學文憑。
徐朝興總是做一些別人看起來不大可能的事情。在他當所長期間,受故宮一只青瓷大盆的啟發,做了一個比故宮這只更大的達到52厘米的迎賓大掛盤,又做了一只1.3米的迎春大花瓶。這種大件在景德鎮司空見慣,技術難度不是很高,然而用青瓷制作,因為工藝的不同,在以往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徐朝興做成了。

(圖片來源:網絡)
徐朝興還有一個技術,就是“跳刀”,也就是青瓷界說的,是“抖”出來的。這個抖就是在修坯的時候,刀在瓷坯上迅速又有節奏地抖動,但在他做的過程中是看不出任何紋路的,因為瓷坯在迅速轉動,只看到泥土迸出來,幾圈以后,當關掉機器,坯胎停下了來的時候,充滿韻味的斜紋脫穎而出。“跳刀”原本是技術不熟練的修坯師傅所造成的失誤,因為控制不住刀,刀是不是在坯上被彈起,造成坯上坑坑洼洼,修不平整,這是技術不過關的表現,但是徐朝興卻從這里找到靈感,將不可控的事情變為可控,成為一門技術,繼而創作出藝術,
如今在龍泉,已是大師滿街跑。龍泉市區的一條街道兩旁都是大師的廣告牌,從國家級大師到省大師,一個接一個。徐朝興并不是當初那些寶溪瓷人帶出來的唯一的大師,還有很多人,他們都曾受到當初那幫民國瓷人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