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在今天常常成為被濫用的一個詞。不管從事哪一個行業,不管有沒有成就,三年五載,就敢以“大師”自封,甚至招搖過市,斂收錢財。明眼人自然看得明白,某些百姓大眾,卻一時難辨真假。但時日一久,假的不真,不能服眾,真相畢露,名利之塔轟然倒地。
何謂大師?前不久參加浙江省博物館的一次展覽,讓人真正領略了一位大師所具有的風采,思考成為大師的特質。

在瓷韻風華——嵇錫貴陶瓷藝術展暨《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全集·嵇錫貴》首發式上,古稀之年的嵇錫貴一身紅裙,優雅大方。60年從藝,作品不計其數,屢屢在國內國際大展中獲獎,榮譽等身,囊括了高級工藝美術師、亞太地區手工藝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越窯青瓷燒制技藝代表性傳承人等眾多高含金量的頭銜,卻在致辭中再三表示這個展覽是為回報老師,又真誠希望自己的作品還能夠百尺竿頭再進一尺。77歲高齡,弟子無數,榮譽無數,卻在自己的個展上念茲在茲,全部表述就是這樣兩層意思,仿佛她還是15歲那年走進景德鎮陶瓷藝術天地的那位少女,朝著自己最美最真的夢想,付出青春,付出歲月,付出生命,無怨無悔。

是的,真正的大師,是蕓蕓大眾中的一員,卻在平凡的生活中有著不平凡的執著堅守。在嵇錫貴半個多世紀的從藝生涯中,她沒有一天放棄自己的業務鉆研,各種技法無不精通,釉上、釉下,仿古、創新,以刻苦磨煉打下扎實基礎。從計劃經濟集體創作的年代,到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的沖擊,陶瓷工藝起起伏伏,多少人看不到前景,離開了這個行業,其中不乏天分出眾者。然而即使物質生活多么困乏,她始終堅守在這一方天地,絲毫不肯懈怠。
真正的大師,永遠是傳統面前的小學生,也是后輩學生的領路者。嵇錫貴對老師的感念,就是對傳統的感恩。年少時師從名藝人,19歲考入景德鎮陶瓷學院美術設計系,向名師與老藝人學習古彩和粉彩,44歲調回杭州,潛心鉆研越窯青瓷、南宋官窯青瓷等燒制技藝和裝飾技藝,直至今天,她仍然無時無刻不向傳統學習。正因為扎入傳統之深,她才能突破創新之遠。“嵇錫貴善于繼承傳統,不以因襲模仿為能事,敢于突破成法,博采眾長,不拘一格,在傳統基礎上推陳出新,古為今用。同時也批判地吸收外來的表現技法,經過加工融合,使外為中用……能工能寫,能簡能繁,有韻有神,可用可賞,擷傳統藝術之精華,創陶瓷工藝之新貌……”已故著名美術教育家、中國書畫家、陶瓷藝術家鄧白先生這樣評價她。尊重傳統,又突破傳統,是成就大師的必備條件。

真正的大師,永遠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與激情?;B草蟲,無不入眼;風花雪月,無不入心。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她學著用南瓜調面粉為孩子們做出好吃的點心;在功成名就衣食無憂的今天,她還在親自動手,一筆一畫,描畫著《梨花小鳥》《花香鳥語》《牡丹》《荷塘韻》。她把自己每一天對生活的感受都記錄下來,把細微的感受濃縮、提煉、升華為美的瓷藝,發揮到極致。她習慣把每個技法的步驟記錄下來,既是梳理與思考,也是修煉與提升。在她身上,看不到老態,她的衣著、神態、步履、動作,透著年輕與活力!和她在一起,常讓人感慨,到她那個年齡,能不能像她那樣,不是一個退休一二十年的老人,而是心態健康、活得灑脫的自由生命!
異于常人的特質,是成為大師的基礎;然而,在成就一位大師的路途中,遠不止個人自身的努力,還需要有一批同行者與追隨者。嵇錫貴的人品藝德,使她在浙江工藝美術界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同道,與她一起切磋交流,相互學習、相互鼓勵。他們本就是技藝精湛的大師,對嵇錫貴以“大姐”“老師”相稱,不吝贊美之辭,團結在她周圍。她還有一群慕名而來拜師求藝的學生,學習她的技藝、人品、藝術風格,幾十年來她嚴格要求,學生中不乏優秀者,把嵇錫貴從老師那里學到的東西和她創新發展的技藝傳承下來,使得嵇錫貴自身也成為傳統的重要一環,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地傳承下去。由此,大師之謂,不僅僅是一個人,也是一條路,一個不斷繼承又不斷創新的傳統。
成就大師,還需要支持者與扶持者,其中包括政府的扶持。嵇錫貴在景德鎮的學習工作,奠定了成功的基礎,1984年作為人才引進到浙江省工藝美術研究所,更為她打開了新的天地。2002年她成立了杭州貴山窯陶瓷藝術研究室,其后逐步發展為杭州西溪貴山窯陶瓷藝術館和陶瓷藝術傳習所。在浙江省走在全國前列的非遺保護工作中,嵇錫貴和其他大師一起,得到了應有的政策扶持。2013年,杭州市文創辦在全國統一招生,為多位大師每人招收了5名學生,成為入室弟子。在這個人文積淀深厚、創新活力充沛的文化素養高地,涌現出一大批國家級非遺傳人和工藝美術大師,正是得益于方方面面的支持者。
要成就大師,還離不開研究者、理論家,離不開博物館、出版社包括新聞媒體。他們從各個行業中發現技藝精湛、代表時代最高水平的佼佼者,以研究與出版的方式選擇、甄別、分析、梳理、比較、考察、認定,以博物館展覽的方式向社會公眾進行認真嚴肅的推介、以媒體多層次的傳播,使真正優秀的大師得到更多人的認同,也使得大師自身能在公眾的欣賞中得到更好的靈感激發與創作動力。嵇錫貴藝術展覽的舉辦與畫冊的出版,正是這些有機鏈條中的一環。
而大師最終的認定,在于最廣大的觀眾。觀眾是否認可他們的作品,被他們的作品所打動,所感染,產生共鳴,而且被一代代觀眾所認可,經受住時間的考驗。“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周禮·考工記》中把百工之事看作圣人之作。圣人之謂,甚至還在大師之上。只有那些真正代表時代的技藝、觀念、趣味、情感的作品,才能真正留得下來;創作出這樣的作品的人,才有資格稱為大師。
任一領域的大師都是如此。他們為時代造就,也代表著時代的高峰。他們與時代互為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