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藝術已經徹底變成了文學:繪畫以及別的作品之存在,僅僅是為了圖解文本”
—— 湯姆·沃爾夫1976
“我一直對陶瓷制作中的不可預見性著迷,這也是它一直吸引我的原因所在。每次在出窯的時候你都會興奮不已,就像在等要出生的孩子一樣,因為不知道她長什么樣,所以興奮惶恐涌上心頭。”
當代藝術家,798開園元老之一的傅鐳,仍然對他在1982年仲夏之后的選擇念念不舍,這樣的,初戀一般的懷念,一直持續到今天。在798幽暗的料格子的最后一間房子里,如今除了胡亂堆砌的書、煙頭和音樂、以及被稱為“第三方藝術”的大幅素描作品,就是青花瓷。
這些青花的作品,淡淡地散發著歲月留下的嗆人的塵土氣息,但毫無意外地,這些作品至今仍舊充滿了叛逆的激情,對于今天傳統陶瓷界中規中矩的世風來說,甚至對陶瓷文化的傳統規矩,都顯出某種強烈的顛覆性。
1982年,在計劃經濟的時代陰霾下,剛剛畢業的美術高材生傅鐳,放下畫筆選擇去做陶瓷,這在當時,卻是一種徹底的自我放逐的玩世心態。要知道同一代的年輕藝術家,甚至當年才氣尚弱于他,而如今聲名顯赫的人們,那時候還在為了偉大的藝術理想餓肚子。傅鐳卻手握重金,悄悄地隱遁在煙熏火燎的柴窯中。這樣的青春激情投放在陶瓷上,讓陶瓷千年的老骨有些咯咯作響。
“開始主要是憑感覺做一些粗陶一類的雕塑,由于不了解陶瓷的特性,失敗了很多。”
傅鐳通過父親的朋友,去了邯鄲彭城,在這個磁州窯的發祥地,碰見了人生的摯友扈海風,二人于是自彭城開始,一路走到了今天。
“在慢慢了解了陶瓷的一些工藝流程和制作技巧以后,開始的那種沖動和盲目才漸漸融合進了陶瓷工藝的局限性里。在這種局限性里重新發現自己的感覺,重新確立制作的方向。在漸入佳境之后,也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我和老扈對此興趣大增,有一年甚至連過年都沒有回家。在工廠的窯洞里看著窯頂煙囪里飄落下來的雪花,吃著老扈做的難吃的砂鍋豆腐,自我感覺很悲壯。”
在砂鍋豆腐的熱氣中,傅鐳似乎看見了屬于自己的,陶瓷的未來,但二十年的日歷撕去之后,傅鐳和他的伙伴們,卻一不小心遠離了陶瓷,卻成就了如今聞名遐邇的798藝術區。
“過了兩年,我們覺得在國營工廠里做陶瓷限制太多,于是在我的一個同學的資助下,我們在彭城附近的眾多民間陶瓷廠里租下了一個小窯廠,一干就是半年。從陶瓷原始的制作方法開始入手,揉泥、拉坯、修坯、涼坯,上釉。還專門聘了個燒窯的老師傅。從裝窯到點火,再到撤火和出窯一切都按照民間的習俗來。”
叛逆,似乎是很容易的事情,對于今天的孩子們來說,叛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低成本高回報的人生投資。于是,這樣的胡亂叛逆之風,刮進文化的領地,就變成了徹底的破壞,毫無建樹的破壞。這正是如今某些自詡為前衛的人們,莽撞地闖進陶瓷神圣的殿堂,一通亂搞之后,引人側目乃至詬病之所在。
而沒有叛逆,似乎也不行。看著如今景德鎮滿大街的花瓶,云端的祖宗們不知是喜還是憂?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固然是重要的,而若沒有發展的繼承,就變成了對死亡的擬戲。千年的青花百年的彩,故紙堆中的靈魂如何才能還陽?陶瓷作為藝術的當代性到底在哪里?該怎么體現?
一時,街巷失語。
“在我個人從事陶瓷制作的經歷中也是有一個轉變過程的。當時出于對陶瓷的一種莫明的向往沖動去燒窯,一開始卻也只是把它當成雕塑來做的。本質上來說,其實不算做陶瓷。因為自己是學平面視覺的,當時只是覺得將平面變成立體更有成就感。在后來對陶瓷的種種技術及對陶瓷文化深入了解以后,心態和視覺取向就又回歸到了原本的感覺即繪畫的書寫性上了。后來我制作了大量的淺口腕,再以傳統青花的鈷料為釉色,繪制了上百件青花瓷碗,將它們拼掛在一起形成了一件巨大的青花壁飾。它不是傳統的平板壁飾(保留了碗型的起伏),也不是傳統的器型特征的青花瓶罐。我所有的理念只是一種借用,在一開始就確立了這個想法,自我內心的感覺是第一位的,而外在的所有物質材料所能呈現的感觀都只是為此服務的。我不想成為一個陶瓷工藝師,也不想陷入技術性的困擾中。不管是陶瓷還是水墨還是油畫還是版畫,都是材料的具體體現,不被材料左右、凌駕于材料之上同樣是當代性的重要標志。”
1985年前后,傅鐳的陶瓷作品就已經突破了陶瓷的傳統美學,走向了更加開闊的藝術領地。這仿佛提供了一種新的,與祖先的文化靈魂進行交換的當代樣式,一種將千年陶瓷的枷鎖徹底打破的樣式。
“國人很多的藝術知識和素養,其實是長期在一種封閉的教育中,和傳統文化的重壓下形成的。在中國陶瓷的歷史中,其悠久性和豐富性堪稱一座大山,讓現代人仰望、自嘆,甚至自卑。它已是經典,而作為民族的后人,我們也仿佛只剩下仿效這個經典的命了。那些仿古瓷的制作,無非用行動去認了這個命。在沒有靈魂出路的時候,任何自稱超越這個經典的人,除了某種利益的驅使外,一定是在自欺欺人。那么今天的陶瓷該怎么做?我認為這完全取決于我們作為當代人的一種態度,要以一種自由開放的姿態,重新審視那座經典的大山,甚至不惜遠離這個經典。這樣來重新審視陶瓷本身,審視陶瓷作為一種材料,它能體現到外在視覺上的更多可能性。這要從重新熟知陶瓷的種種工藝,熟知其成型的特性、釉色及窯變的特性,在此種種對材料的感知基礎上。從更廣泛的,外在視覺展示中,發現它的當代性,并完成陶瓷藝術在當代性上的轉化。我以為這還是一個態度的問題。當代性最主要的特性之一就是其開放性。開放性則代表了多種可能性。以此為起點轉換對習慣視覺的體驗角度。以撤離的和自由的心態挖掘陶瓷制作的新視覺和當代性。”
“就是傳統陶瓷的審美趣味,除去造型外,它其實既有繪畫的書寫性,又有色彩并置的設計性,這兩點實際上是同當代藝術觀念形式的表達不謀而合的。所以我以為,作為陶瓷視覺當代性的表達,還是有多種可能性的。如果再能在陶瓷制作技術層面上的種種技術局限上有所突破,我相信陶瓷作為一種獨立藝術門類,進入當代藝術大體系,從而豐富視覺語言的表達是完全可能的。或者我們可以依勢走勢,在陶瓷傳統美學的視覺之中,在陶瓷材料及種種制作的局限之中,發現當代視覺語言的落腳點。”
今天的中國陶瓷文化,在史學的部分是充實的,甚至是矯情的,一些人們會把某些瓷器交易或者古董交易的俚語俗謂,都統統納入陶瓷文化的研究范疇,不肯丟棄,卻對陶瓷作為一種藝術樣式的美學部分,置若微塵。這正是中國陶瓷藝術至今沒有大的發展的根本原因。陶瓷界的藝術家們,估計各個都是陶瓷的史學專家,卻少有陶瓷的美學專家,大師們甚至還要用文學啟蒙的方式,激發自己的所謂“創作靈感”,讓滿街的陶瓷“藝術品”,卻只是一尊尊立體的,對封建帝制文化與士大夫文化進行圖解的式樣。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
舊文化的痕跡,怎可通過簡單的復活就命名其為產業?而對歷史文化的復制,怎可能想當然地就成為了創意文化?
傅鐳如今專心于自己的“第三方藝術”,說起陶瓷來,終于只好點上一鍋煙斗,獨自在煙霧的背后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