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首先指出,當代陶瓷為什么要創新?其實這并不應該是一個問題,藝術品最有價值的部分一定是獨特性。比如,當今的藝術品復制技術已經相當高超,全國許多地方都出現了“繪畫村”,大量生產臨摹凡·高等西方油畫大師的畫作。但無論這些畫作有多像,價格也頂多只有幾百元,相對原作幾個億,是小巫見大巫了。不過,一轉到陶瓷上,人們往往就糊涂了,常常認為越像就越精彩,最好是像康熙、乾隆或者珠山八友,而且,越像價格也就越高。
實際上,就像白明所說,從美學角度上講,清代陶瓷遠遠不如前代,雖然其價格是天價。相反地,彩陶、漢罐、秦俑或者宋瓷,美學價值都比清代官窯要高,價格卻低得多。這種市場上忽視陶瓷藝術價值的現象,讓作為藝術家的白明直呼看不懂:“連古董都這樣,何況當代陶瓷?”
市場的風向,直接影響到了藝術家的創造。白明介紹,像景德鎮或是宜興這樣的手工業城市,歷史上很早就有了國際影響。對于這些地方的陶瓷,社會上有很多的追隨者。也就是說,傳統樣式的陶瓷已經有了很大市場。要讓產區的藝人們拋棄原有市場,去進行創新,這對于手工藝人來說要求就太高了。
比市場因素更深一層的,則是產區藝人心理上的審美惰性。白明認為,不是這些藝人真的不想創新,他們往往還想發展,但問題是,他們因為長久以來養成的審美惰性,已經不知道哪些地方需要創新。“他們就像種菜的農民一樣,時間長了,對種菜有感情,豐收時心情很美妙,看著田里的菜,就能想到明天會怎么樣。對于改變,他們是不放心的。”由于產區一直沿襲師傅帶徒弟的傳承方式,使得藝人們逐漸依賴固有的審美,認為傳承只是將樣式和工藝傳統沿襲下來。
然而,他們忽略了一點:哪怕技術再熟練,自己也無法直接上升到藝術家的層面,頂多是個熟練工匠。實際上,工藝與藝術的區別在漢語的表達中就已給出了答案。工藝,工在先藝在后;藝術,藝在先術在后。“工”是指勞動、技能,具有可重復性,是技術的層面。“藝”包含思想、創造,具有不可重復性,是修養的層面。“工”的比重越大,“藝”的含量就越小。工與藝本無高低之分,更無貴賤之別。只是“工”能普及,從業門檻低,從業人眾;“藝”難普及,從業門檻高,從業人少而已。“其實,稍微站遠一點,站高一點,就能想通這個問題,但許多人身在其中,就是想不明白。”白明嘆息道。
將關注焦點集中在陶瓷的紋樣和工藝特征上,不僅是產區藝人的習慣,也是如今陶瓷學術界的習慣。“很多學者只是將作品的特征進行歸納,卻沒有觸碰背后的東西,也就是說,為何那個時代會流行這種東西?”白明指出,以往的陶瓷藝術品,都跟時代背景緊密相關。比如,在宋代,宋徽宗等最高統治者的文化水平很高,許多官吏也都是文化名人。在他們的眼光下,能流傳下來的陶瓷藝術品水準就較高。宋代的五大名窯,大多是單色釉,除了造型以外,沒有太多發揮裝飾的空間,但依然顯得高貴。另外,從考古學的角度上看,陶瓷斷代也是以藝術風格為重要標準,而藝術風格恰恰是那個時代獨有的,在那個時代是最新穎的。反觀今天的陶瓷藝術品,時代的傾向性并不明顯。這些問題,都需要學者進行研究,并指出其弊病。
由于既是教師又是藝術家,除了學術上的問題,白明也指出了如今陶瓷市場的問題。他著重指出,陶瓷市場的中介機制不夠健全,大部分中介機構不具備職業畫廊的規范,屬于代理商,很難符合市場和法律規范。大多數情況下,藝人們必須自己獨立面對市場,也就是自己創作又自己開店,還自我炒作。相反地,白明1996年便有了經紀人,因而他的作品很早就有畫廊幫助推動,學術地位和市場地位很快樹立了。從中他感受到,畫廊可以推動審美概念的普及,還可以幫助歸納藝術家的貢獻和獨特性,而這一切工作都是用畫集和研討會的方式呈現的。相對自我宣傳的浮夸,畫廊的正式出版物影響面更大,更有利于藝術家作品的推廣。
白明之所以對當代陶瓷藝術市場如此看重,是因為經濟力量對手工藝人的影響格外大。“如果當代陶瓷藝術品賣出了高價位,就像當代油畫或水墨畫一樣,許多產區藝人會認識到當代陶瓷創新的重要性。”白明還指出,如果以中國當代藝術的價格標準來衡量當代陶瓷,那么當代陶瓷的價格還有很多空間,而且大陸市場的空間會比西方大。“這一兩年來關注我作品的大陸收藏家明顯增多了,海外市場的價格都不如大陸高。或許市場價格的上揚,是當代陶瓷的一大希望。”
白明常年在海外游歷講學,他也觀察到,西方人收藏中國陶瓷,是因為把陶瓷當作中國文化史的象征物。然而,沒有創新,中國的當代陶瓷如何體現出當代中國文化?如何像前代一樣,繼續成為中國文化史的象征物?
“由于是中國文化象征,談到陶瓷的確很沉重,大家也很容易在感情上有所干擾,不希望自己的感情依賴受到傷害。”白明認為,陶瓷相對許多別的藝術形式,更容易讓大眾理解,大眾接受的教育也更深入,比如,在一個博物館就算沒有油畫,都會有陶瓷。
然而,縱觀中國美術史,中國陶瓷的審美素養,并沒有隨著技術的發展而升華,反而是在走下坡路。傳統審美的束縛,已經對陶瓷創新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這從清代晚期和民國就可以看出,更別提當代了。這個問題,并不能被當今陶瓷市場的繁榮所掩蓋。而解決這個問題,也需要藝術家、學術界、市場和政府多方配合,共同改進,為拯救中國文化的象征物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