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懷念景德鎮
景德鎮是我的第二故鄉,我永遠懷念景德鎮。懷念瓷都的工人、農民、知識分子,懷念瓷都的干部、戰友、各界朋友,懷念瓷都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離開的時刻,心在景德鎮;困難的時刻,感謝景德德;勝利的時刻,祝賀景德鎮。
1963年11月,我調離景德鎮,到外貿部報到,工作崗位幾經變動,除了期間一段時間在駐越南大使館任商務參贊和代辦外,凡在外貿部各單位工作,我都同景德鎮保持密切的聯系。景德鎮的人上京辦事來看我,我十分高興,熱情接待。找我辦事,我象接受市委布置的任務,盡力去完成。除了工作上幫忙,還盡量給他帶路、找人、聯系住處、買火車票等,使他們在京辦事順利,歸途平安。總之,見到瓷都人就格外親。。有一段時間,我擔任外貿部出口商品生產基地建設局(后改總公司)局長、總經理,每逢有投資、貸款、建設項目或出口配額等機遇,我首先想到的是景德鎮,還有鄱陽。只要條件允許和符合政策,我都盡力促成。離開時間愈長,無論身在哪里,總是心系瓷都。
在景德鎮工作十年,有成績也有缺點。成績,是市委集體領導和全市人民共同努力的成果;缺點錯誤,我總想找個機會清算、彌補一下。,這樣的機會終于來到。“文革”前期,景德鎮就來了幾個人到北京來“揪”我回去接受批判。我們坐火車,經上饒,到德興,住了四天。一天深夜,說是開批斗大會,要趕回景德鎮。早飯時,經過婺源,司機帶我到他家吃了點掛面,家人對我很和氣,令人感動。我坐在駕駛室旁,到景德鎮已是上午9時。直奔人民廣場,看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人多數都在。闊別幾年,在熟悉的勞動過的地方,遇上這么多同甘共苦,如今又同命運的人,雖然不是滋味,卻也心里坦然。的確想認真檢討一下,并誠心接受批判。那天開大會時間很短,批判也不長,一些主要領導同志掛牌子,也有不掛牌子的。大會結束后,把我交給市委秘書長,要隨傳隨到。兩天后,離開市委到了下邊,任務是交待罪行寫材料。管我的人都好,給吃給住,說幾句寬慰話。經常轉移地方,有時也開小型批斗會,體罰時間短,可以受得了,就是睡覺沒有時間。有一次把我們這些人帶到一個地方,房子有門,窗戶沒有玻璃,特別冷,又沒有被子,我們向工人請求,幫我們找點報紙自己動手糊糊。兩個工人特別好,說這哪能住人?就去找報紙來糊上,又找來些被子,我們很感謝。幾個工人同情我們不幸,總算度過寒冷的長夜。吃飯經常是問題,有飯吃,但容易被忽略,我們就主動提要求,肚子餓非要求飯吃不可。每次都得到工人的滿意幫助,有的單位也主動安排給飯吃。過春節了,市里的人都回家過年,我家在北京,別的地方也不能去(怕牽連別人),我要求工廠留我住下來,他們很愿意,給我開飯吃,找地方住。過年那一天,有工人給我送飯,不知他叫什么。飯菜都在一塊,一再讓我吃飽,說“我認識你。好人也有難,市里人說你好話的很多。”有次在東風瓷廠,早上洗臉也沒有辦法,工人叫我到他那兒去洗。我那時吸煙,又沒有機會出去買煙,身上的錢也不知丟到那里去了。開完批斗會,人就少了,大家送煙抽,也正常說話。有一次全市開批斗大會,告訴我時間,但會前沒人來找我,我就自己走到大會場,反正就是接受批斗。市里的領導同志有幾十人,掛牌、體罰、游街,完了以后送到一個地方寫交待。全身被雨澆得濕淋淋的,工人給燒一堆木火烤衣服,這些工人我都叫不來名字,也不敢問。晚上有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到我跟前說,他是王大凡的外甥,問我有什么事。一個工人給我找來一頂帽子,說“快把你帽子烤干,出去就帶這一頂”。幼兒園的老師來幫我烤衣服帽子,她說“有什么事可以告訴我,買煙可以幫你買。”次日去參加市委批斗會,開始沒有叫我去,我看他們都去了,就在后邊也跟著去了。走了一段路,管我的人又把我叫回來,說:“沒有叫你,你去干什么?”我又回來。有一次在電影院開批斗會,走在路上天正下雨,有個工人靠近我,要我打他的傘一起走。開大會時,被批斗的要掛牌子,要低下頭認罪,我也同樣。有個工人上臺,就把我的牌子拿了下來,真使人感動,又不能當場表示感謝,至今也不知他是誰。當時會場上也沒有反對的,他還叫我把頭抬起一點(不要太低)。我當時想,這要冒多大風險!有一次換另一個工廠,房子里全是稻草,其它什么也沒有。不多久,只留下我一個人,我就要求找個被子,看管我的人就同意了,還換了個地方住。就這樣,經過一個多月的批斗生活,雖然精神上有壓力,也確實很痛苦,但受的教育也是深刻的。在關鍵時刻,工人同志給的具體關照,也是非常感人的。挨批斗的人也互相鼓勵,相信群眾相信黨,相信毛主席不會不要我們的。出現這種局面,肯定有人作怪,徹底的唯物主義是無所畏懼的。但在那種情況下,人身安全也是沒有保障的。沒有誰對你負責,只有靠好心的工人和干部。后來,又把我們交給市委機關的一個戰斗隊,日子就安定一些,可以正常地生活,有吃有住,晚上可以活動,沒有分配勞動任務,也不參加批斗,有的同志也敢和我說話了。這樣又過了一個月左右,我提出要回北京,有的說不走好,景市工人群眾會對得起你。這時我想起在北京時周化民副部長說的話:“不怕老問題,這是客觀存在;就怕新問題……。”這對我有啟發:走開了,任何事情都和自己聯系不起來;不走,時間長了,本來沒有什么問題也會有問題。后來經過多次要求,同意我走開了,并寫了介紹信,證明不是我偷跑的。我回到北京,日子也不那么好過,仍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待遇。據講,仍是那個人幾次到景德鎮去做手腳,動員他們來北京揪我,想借景德鎮人的力量把我打倒,但他沒有想到,景德鎮人卻不想打倒我。
我在景德鎮度過了如火如荼的國家有計劃經濟建設販時期,也在景德鎮度過了一段令人困惑的最困難的時刻。感人至深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景德鎮的工人、干部、各界人士盡了最大努力保護我。正確的批判,無論對我還是對別人,都使我受到了教育,給了我一個回憶往事,檢討錯誤,提高認識的機會。至于不正確的批判,責難,不正常的待遇等等,同所有做過領導工作的人相比較,我可算得上是一個幸運者。幸喜歷史總是按照客觀的軌跡前進,不以少數人的主觀愿望為轉移,那些憑空誣蔑,無限上綱,胡言亂語等等,今天看來已沒有辨白的必要,倒是瓷都許多不知名的患難之交,在我的精神和心理上留下了無限寶貴的養分,給我以克服困難的取之不盡的力量源泉。
歷史早已翻開新的一頁,瓷都遇上改革開放的好時機。瓷都的繁榮給我以極大的鼓舞,讓我分享到勝利的喜悅。從第一屆中國瓷都國際陶瓷節開始,每屆我都受到組委會的邀請,觀光瓷都節慶,學習瓷都人民的新經驗,認識瓷都的新成就。為此,我也盡量發揮自己的余熱,在北京、大連等地,為瓷都的對我開放繼續作貢獻。盡管這種貢獻極為微薄,但我是懷著深深的感情,竭盡全力去做的,以此來表達我對瓷都的永久懷念。
(1995年春脫稿于北京)
[本文來自〈景德鎮文史資料>第十三輯<草鞋碼頭的變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