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這座901歲的古鎮終于走到了谷底。景德鎮宣布改革大型國有瓷廠,實際就是解散,7萬陶瓷工人,1/3下崗、1/3退休、1/3留在企業維持。一個可供佐證經營狀況不佳的指標是:“龍珠閣”商標和“景德鎮”證明商標這兩種馳名商標的花紙的印量,在80年代末超過80萬張,當年不足15萬張。
景德鎮由此成為當時江西失業率最高的城市。起初還有一批下崗工人靜坐在市政府門口,在明確了指望國有瓷廠復興重新招工幾乎不可能之后,有人成了三輪車夫,有人南下廣東,僅廣東佛山就有400多景德鎮人擔任廠長,更多留下來的景德鎮人三三兩兩地組成了家庭式作坊自產瓷器。
配方保密,創意抄襲
1995年,原中央工藝美院大四學生王海晨到景德鎮實習,正趕上這景德鎮的千年變局。
當時,影響陶瓷業的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就是陶藝思潮傳入中國,并逐漸在輿論上形成規模。17世紀之前,中國影響著整個世界的陶瓷文明;一百年后,西方獨特的藝術觀孕育出陶藝文化。作為傳統工藝的陶瓷業在中國一直沒有獲得業態的提升,與木匠、瓦匠、鐵匠等并列,中國歷代存世瓷器,只有年號底款,從來沒有藝術家簽名,這證明了制瓷只是一項手藝,不是藝術。至今在景德鎮的鄉下,孩子不愛讀書,父母會這樣嚇唬:“那就跟你舅舅去學拉坯”。
王海晨最厭惡的就是有人問:“做陶瓷,不就是瓶瓶罐罐嗎?”有著純藝術情結的王海晨告訴本刊記著:“陶瓷是用來表達藝術家思想的語言,不能流于唯實用論。在瓶子上畫與在紙上畫又有什么區別?”
景德鎮在王海晨看來不是一個潛心于陶藝的好地方,她遠走歐洲,法國、德國、荷蘭和西班牙,遍訪名窯。最后,她在里昂的LaBorne陶藝村停下來,跟著一個燒柴窯的陶藝家習藝。在這個像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王海晨真實體驗到陶藝家的生活狀態。他們生活都很簡單,睜開眼啃兩口面包,互相打個招呼,挺高興的,就去拉坯,晚上互相問候:“今天燒得怎么樣啊?”
沒有一個陶藝家是開大奔、住豪宅的,全都穿得破衣邋遢,物欲極低。有時湊份子燒窯,連燒三天不斷火,大家就輪班,圍窯夜談,篝火映在臉上,像開派對。很多慕名而來的顧客也等在窯邊,等待退窯的那一刻。
全村的人都在做陶,幾乎找不到兩位藝術家使用相同材料、相同制作工藝的作品。陶藝家大部分的技術是公開的,大部分的配方也是公開的,不需要花時間去研究一個屬于自己的配方,然后才能做出東西,可以將更多的精力專注于創作。這與中國恰好相反:配方保密、創意抄襲。而在歐洲陶藝家的眼中,賣一件與隔壁同樣款式的東西,是一件羞恥的事。
這些富有創意的陶藝作品,賣價不菲,一個盤子上千法郎。這里同樣也能找到景德鎮制造的瓷器,“玲瓏米粒碗”是經典款產品,只有十幾法郎,而且幾十年中沒有任何新的創意附加上去。歐洲人更感興趣的是來自中國的物美價廉的原材料,一條荷蘭產的陶泥要幾千塊,中國泥只幾百塊,質量更好。
其實,出口到歐洲的景德鎮瓷器還算是上品,更多連乙等品都達不到的景德鎮瓷器,開始以展銷會的形式出現在各大城市的樓盤里,在與物業、城管和工商的“斗智斗勇”中生存。作為“舊時王謝堂前燕”的景德鎮瓷器,以這種廉價的方式“飛入尋常百姓家”。
在90年代末至21世紀初的幾年里,中國幾乎所有大小餐廳都在使用一種景德鎮產的扁蓋南瓜壺,純白,沒有圖案。景德鎮還有為宜家、家樂福等洋品牌打工的。
來自家庭作坊的產品實在太次,幾乎沒有一只碗擺在桌子上不晃蕩。景德鎮駐地辦事處從來不承認這些是景德鎮瓷。海外展銷更是雙重削弱了China(中國)和china(瓷器)的形象,從2002年11月起,當年簽發給民營陶瓷廠的8000多本因私護照,被要求放在公安局“代為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