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川無銅,不過有煤,存之于地下。清是小挖,民國是中挖,到了共和國,需要得多了,當然是大挖。如此一百年二百年下來,地下的煤遂空了,但銅川卻成為一個城市。
陳爐產瓷,久有向往。在銅川結束工作后,我欣然到陳爐去。
坐汽車向銅川東南方向的溝壑走了50分鐘,就是陳爐了。四面聳山,不過民居向陽,占滿了環形的北坡及其延伸一帶。閉著眼睛想象,陳爐仿佛斜臥在沙發里,當是寧靜和舒服的神態,尤以夾雜其間的古樹和菜田,讓人產生風光乍泄的感覺。
陳爐進入方志是在明嘉靖,到現在有近乎500年的歷史了,以陶爐陳列而得名。今天它是一個鎮:陜西省銅川市印臺區陳爐鎮。鎮并不奇,陜西的鎮多得是,但陳爐卻并非平常的鎮。
一些收藏家對耀州瓷情有獨鐘,甚至把碎片也視為珍寶。耀州瓷在唐就出現了,為民窯,器物一般都供普通人使用,然而它的青瓷真是精如玉琢,遂在宋得以晉升為朝廷的貢品。有學者認為,雖然甌瓷之艷麗,景瓷之細致,也不能與耀州青瓷之美相匹。耀州瓷先在黃堡窯燒制,由于原料枯竭,或也由于蒙古人進行的蕩金的戰爭,后在陳爐燒制。大約從金開始,歷經元、明、清、民國,一直到共和國,今天,陳爐的火仍在燒,其瓷仍在造,無論如何這也是天下之絕了。
當地朋友引領我到王家瓷坊去看了坩土,它是造瓷的主要原料。銅川周邊有萬千峰巒,然而除了黃堡鎮就是陳爐鎮有其坩土。可惜黃堡鎮的坩土在金已經耗盡,現在,陳爐鎮的坩土也并不盛出,溝壑里此處有,彼處無的,難得掘得碩大的一礦。我注意到坩土堆在房角,像剝下的樹皮,一片一片的,煙灰色,又薄又脆的樣子。坩土要經過風化,磨面,注水,攪拌,使之沉淀,加水回軟,從而為泥。泥要熟,當踩,當揉,功夫不足不行。它的成分是鋁和硅的氧化物,可塑性和黏結力皆強,也耐得高溫。眼前這個漢子高高瘦瘦,四十不到,三十有余,握有以手拉坯之術。只見他抓了一團泥放在轉盤上,讓其飛旋,左手漸漸伸過去穩住泥,以右手的大拇指側旁給壓,使泥變形,須臾之間,便擠出一只碗。
耀州瓷或是黃堡窯,或是陳爐窯,凡碗、盤、碟、盅、盞、盆、甕、缸、壇、壺、盂、燈、枕,足有1400年都是這樣以手拉坯,之后晾干,上彩,剔花,繪花,裝窯,封窯,點火,燒窯,驗貨,開窯。釉有青釉、姜黃釉、醬釉、茶葉末釉、白釉和黑釉。不過還是青釉杰出,其透明,潤澤,有藍天碧海之靈動,難怪收藏家總是刺探它的消息。
瓷為器物,雖然是使用的,但它卻也反映人的精神追求。女真人好以魚裝飾,蒙古人好以馬裝飾,漢民族好以草木裝飾,尤以梅、蘭、菊、牡丹或竹為至愛。器物上的字更含時代信息。民國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共和國有:抗美援朝,為人民服務,毛主席萬歲。
陳爐在明清之間進入了輝煌和鼎盛。當時從山麓到山巔處處是陶爐,夜而遠望,火長火短,瑩然一片通明。資料顯示,陳爐人一度曾經有8000戶,瓷戶專營拉坯,窯戶專營燒制,行戶相當于批發商,販戶相當于倒賣者,足見陶瓷業之興旺,大有熙熙攘攘之氣象。不過任何事情有輝煌也可能有黯淡,有鼎盛也可能有衰落,陳爐的陶瓷業便是這樣。有筆記為證,到了民國,陳爐人只剩下800戶,確實是一種銳減。我不禁問,這里為什么人少了?他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在陳爐上下回環,左右盤桓,所見悉為長者,或兩三圍坐,或一二獨立,無不像閑靜,又像沉默,也像是無聊。民居跨梁彌溝,統統以磚圈窯,隨窯筑屋,便顯得十分奇妙,甚至神到了絕無僅有的程度。散漫數里,掩映千窗。適陳爐之前,有作家便形容這里的房子在崖畔層層疊疊,狀若蜂窩,走了一趟才確認斯言之誠。這種格局的民居在灣里顯得更是典型。我數了一下,從山底至山頂,房子依山累加,26層是茫然的高線。參差為疊,所有低一層房子的平臺都是上一層房子的庭院,26層的庭院之上恰是天光。
進入陳爐我便覺得干燥,是因為這里處處都是窯,還有煙囪。盡管今天只有零星的幾窯仍在燒瓷,別的窯都滅火了,不過凡窯無不讓人感到燙,感到烤,雖然它們早就冷寂了。不但干燥,而且空氣里也彌漫著一種陶瓷的氣息。匣缽是裝坯以保證器物不受毀損的,然而燒幾窯它自己便會壞。千百年以來,陳爐會有多少廢棄的匣缽呢?真是不可勝記。匣缽就是筒子籠,也就是一種半陶半瓷的罐子。陳爐人沒有隨便扔掉罐子,相反,他們用罐子壘墻,又干凈,又呈現一種別致的美。他們還用瓷的碎片鋪路。在陳爐,到處都是用罐子壘起來的墻,到處都是用爛瓷鋪成的小巷。門前也總是放著瓷墩供人休息,有的還以瓷禽瓷獸裝飾其家。干燥只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已,但空氣里有陶瓷的氣息卻是肌膚的感受。
我母親的一個枕頭,白瓷藍花,1958年造,陳爐出品,是我小時候反復撫摸過、在炕上當馬騎過的。小時候我不知道陳爐在何處,更不知道瓷的枕頭是怎樣做成的。不期而赴陳爐,見識的是文化遺產,觸動的是我的心。
(作者為陜西省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