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給宜興紫砂繪一幅歷史地圖,那么它的出發地應該是金沙寺。該寺位于古陽羨(宜興)君山之隅、東溪之上。這里原來是唐朝宰相陸希聲晚年隱居的地方,不過,歷史之所以記住了金沙寺,并不因為那位曇花一現的宰相,而是因為它的主人和一位名叫供春的書童。
明代正德年間,宜興丁山一帶的制陶業已十分興旺,金沙寺附近就有陶瓷的作坊,那金沙寺僧大約懂些茶道,茶又喝得上癮。加上平時的耳濡目染,老僧自己喝茶的器皿,必定用紫砂泥來做。當時有一位名叫吳頤山的官人,帶著一個書童在這里讀書休養。吳頤山名仕,字克學,宜興人,文才極好,與吳門畫家唐寅是好友。正德甲戌年進士,以提學副使擢四川參政。他的書童名叫供春。宜興舊志說他“髫齡穎異”(筆者更愿意他是一個不得志的文學青年)。老僧做壺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偷看。日子久了,他覺得老僧做的壺過于粗拙,太缺乏想象力。如果給他一坨泥,他會做一把更好的。有一次,趁大家不注意,他取了一點老僧做完壺洗手后沉淀在缸底的紫砂泥,模仿寺旁一棵古銀杏樹上的樹癭紋樣,做了一把紫砂壺。當時他并無做壺工具,只有一把茶匙,所以在壺面上留了很多手指螺紋印,沒承想反顯得古秀可愛。
此壺乍看似老松樹皮,呈栗色,凹凸不平,壺把似松根,質樸古雅,如古銅器感,又似千年老僧,有入定之美。吳頤山見后非常驚訝,心下對這件意想不到的作品寶愛有加,于是供春又做了幾把,更是博得當時的官宦文人青睞。一日,吳頤山對供春說,再做書童,你就浪費了,自己去闖江湖吧。
從此供春便浪跡天涯,再無消息。
據傳,供春后來還做過“龍蛋”“印方”“六角宮燈”等壺。但世間最看重的,還是他的處女作“樹癭壺”。舊志稱該壺值“五百金”。而且求壺者趨之若鶩。
為什么供春壺歷朝歷代受到如此追捧?因為那是一件劃時代的作品,在它之前,紫砂還在無邊無際的隆隆黑夜里躑躅,中國的民間收藏心理中,獵奇占了很大比重。對于收藏者來說,“得到”與“擁有”是一種巨大的心理安慰。但供春就像一個飄忽無定的謎,除了稀罕的幾把壺,他只留給我們一個模糊的背影。
其實,供春壺比供春本人重要得多。他是紫砂歷史上的一個文化符號。人們之所以把供春奉為紫砂壺的開山鼻祖。是因為紫砂從供春開始,終于從簡單的喝水器皿縱身一躍,獲得了藝術的生命。
供春壺從此不脛而走、聲名鵲起;世人爭相競購,幾與金玉比價。但他所制作品極少,流傳后世的更是鳳毛麟角。許多收藏家和鑒賞家都因為未能親眼見過供春壺而抱憾終身。
時間到了公元1928年,宜興有一位名叫儲南強的愛國紳士,在蘇州的一個地攤上意外地發現了一把造型奇特、沒有壺蓋的供春壺。從那以后,所有的關于儲南強與供春壺的推介文字都是這樣表述的:儲先生抑制住內心的激動,不動聲色地用一塊銀元將其買下。此后相當長的時間里,為了考證這把供春壺的真偽,儲南強多番奔走、旁征博引,寫下幾萬字的考證文章;終于肯定這把壺確系供春所作。他還專門請來了制壺名手黃玉麟配上壺蓋。畫家黃賓虹看后認為,仿北瓜蒂柄與樹癭不符,于是又請另一位壺藝大家裴石民重新配了一個壺蓋。一時成為佳話。
有一個人,就是后來的壺藝泰斗顧景舟,對上述這個故事一直心存疑慮。儲南強手里的供春壺,到底是不是真的?顧景舟是個有獨立思想的藝人,他國學底子厚,對紫砂歷史甚為精通。他堅持認為儲壺也是黃玉麟的仿作。但儲壺故事影響太大,有些話他雖如鯁在喉,但為了“顧全大局”,只好忍在心里。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歲月,他才對著弟子們一吐為快。
其實,在儲南強的晚年,他已經知道當年他花一塊銀元買下的那把壺,并非供春真跡。專家認為,第一是泥料不對,二是款型有異,三,也是最重要的,是氣息不符。這三句話擴展開來,或許可以寫一篇洋洋灑灑的論文。儲先生很開明,但他不可能寫文章宣布他的供春壺不是真的。那把壺已在紫砂的神龕端坐了多年,它的象征意義應該大于實際意義。這個故事的后半部分,他留給后人去寫了。然而,約定俗成的故事具有強大的慣性,今天的人們說起供春壺,還是儲南強的版本。不管如何,供春壺的誕生,不僅開創了一代壺藝新風,更為文人參與紫砂架起了一座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