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作為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陶瓷鑒賞大家,乾隆一生不僅在陶瓷收藏上“達到了狂熱的程度”,而且還創作有249首以陶瓷為主要詠題對象的詩歌。在中國歷代名窯名器中,乾隆尤其偏愛兩宋窯器,其創作有專門詠題宋陶與宋瓷的詩歌高達172首,即是明證。在陶瓷詩中,乾隆可謂是酣暢淋漓地表達了自己對宋窯的看法。如,世間宋瓷方是瓷、名窯林立數兩宋、類玉類冰宋窯美、趙宋澄泥不輸瓷等等,此外還有“七大名窯”說、“官窯為魁”說、“澄泥如玉”說等等。顯然,在中國陶瓷史尤其是宋代陶瓷史研究中,乾隆陶瓷詩已然是不可多得的“以詩證史”的重要歷史文獻。
乾隆是個“文化皇帝”。他一生“喜好詩文、書法、繪畫、戲劇,還會多種語言,熟悉儒家經典,深諳佛學文化,鑒賞文物,整理古籍”等。就中國陶瓷文化史而言,乾隆大量創作有以陶瓷為主要詠題對象的陶瓷詩,制造了一個難以逾越的文化“高峰”。在陶瓷詩中,乾隆幾乎詠題了中國歷史上絕大多數名窯名器,其中又以宋窯為最多。那么,宋窯何以會讓乾隆如此魂牽夢繞?乾隆又是如何用詩歌的形式來詠題宋窯的?顯然,這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世間宋瓷方是瓷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有“清高宗御制詩”。這是乾(?。┘危☉c)時期,由官方組織編輯整理的一部乾隆詩歌集。據對“清高宗御制詩”的檢索與整理,乾隆從丙辰年(1736年)執政開始,到己未年(1799年)去世為止,近63年間,共創作有詩歌42639首。平均到每一年便是670多首,折合到每一天即是1.84首。當然,如果加上乾隆做皇子時創作的詩歌,其詩歌創作總量則是43719首。僅就創作數量而論,乾隆詩歌的確可以與有唐一代289年間的二千多位詩人的詩歌創作總和比肩了。“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看來,乾隆不僅是人類歷史上稀有的超高產詩歌作家,而且擁有著“詩意地棲居”的人生。

據“清高宗御制詩”,乾隆詩歌詠題的對象,幾乎可以說是包羅萬象、無所不包。但凡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所觸、所感、所悟、所思、所想等等,無不可以成為乾隆詩歌的詠題對象。作為“清三代”時期中國為全球奉獻的第一大暢銷商品的陶瓷,以乾隆的“博雅好古”與“稽古右文”,自然是不會也不應該不予以特別關注的。事實上,乾隆陶瓷詩在其詩歌總量中的占比雖然不是很高,甚至可以說是很低,但在中國陶瓷文化史上卻形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以詩歌形式詠題陶瓷,進而形成一種持續約千年的創作時尚,是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陶瓷文化的一大特色。據可見文獻推斷,盛唐時期的“詩圣”杜甫,應該是開啟這一創作時尚的第一人。杜甫創作的《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就是一首典型的以陶瓷為詠題對象的詩歌,盡管考古學家至今依然沒有找到大邑窯址。此后,整個中晚唐時期,乃至宋元明清數代,我國不少文人都創作過陶瓷詩。就我國千年陶瓷詩創作史而言,應該說清代超越了歷朝歷代,乾隆則是將我國陶瓷詩創作推向歷史巔峰的人。雖然學術界對乾隆詩歌的藝術水平一直微詞不斷,但乾隆創作的陶瓷詩,在中國陶瓷文化史上卻是不可多得的重要學術文獻。
那么,乾隆一生到底創作有多少首陶瓷詩?受資料來源、概念界定、統計方法等諸多因素的制約與影響,目前國內學術界有兩種代表性看法。民國時期,“洪憲瓷”督造者郭葆昌,應該是第一個輯錄乾隆陶瓷詩的人。他以“御制集”為依據,共輯錄有乾隆陶瓷詩192首。此即刊行于“共和己巳孟夏之月”即公元1929年的《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較新成果來自陳雨前的《中國古陶瓷文獻校注·清高宗詠陶詩錄》。該“校注”出版于2015年。它“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為底本”,共輯錄有乾隆陶瓷詩201首。
本文以乾隆陶瓷詩,如“磁本是澄泥”、“澄泥自是漢瓦貽”、“出陶雖非未央瓦”,以及“未央銅雀雖稱瓦,鼻祖澄泥實在茲”等為依據,對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高宗御制詩”進行了檢索與整理。結果發現,在乾隆創作的詩歌中,以陶瓷為直接詠題對象(標題)的詩歌至少有249首。它是郭葆昌發布數字的近1.3倍,是陳雨前發布數字的近1.24倍。其中,《猧食盆》、《詠官窯兩耳壺》、《詠宣窯碗》、《詠官窯紙硾瓶》、《詠哥窯爐》、《詠官窯碟子》、《題哥窯盤子》等7首陶瓷詩實際上都是由兩首組成的。如果像郭葆昌《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那樣,將其全部拆分計算的話,乾隆陶瓷詩創作量應該是256首。正如郭葆昌在《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序”中所言,乾隆創作的陶瓷詩“何其多也”。的確,在人類陶瓷文化史上,乾隆陶瓷詩已然制造了一個了不起的文化“高峰”。
綜觀乾隆249首陶瓷詩,有五言、六言、七言等。其中,五言詩88首,六言詩4首,七言詩157首。在陶瓷詩創作上,乾隆始于1742年,終于1797年,前后持續有56年之久。乾隆陶瓷詩的詠題對象相當廣泛,幾乎可以說我國陶瓷史上的絕大多數名窯名器都有所涉及。那么,在中國歷代名窯名器中,乾隆最衷情于哪窯與哪器呢?為了研究與表達的便利,本文特意對乾隆陶瓷詩進行了如下的分類與統計。
一、在乾隆陶瓷詩中,共有詠陶詩69首,占其陶瓷詩總數的27.7%強。其中,有古陶詩15首、漢陶詩12首、唐陶詩1首、宋陶詩23首、元陶詩1首、明陶詩3首、清陶詩3首,等。二、在乾隆陶瓷詩中,詠瓷詩共有180首,占其陶瓷詩總數的72.3%弱。其中,有唐瓷詩2首、五代瓷詩4首、宋瓷詩149首、元瓷詩1首、明瓷詩10首、清瓷詩6首,等。三、在乾隆陶瓷詩中,有164首詩歌在指名道姓地詠題歷代名窯與名器,占其陶瓷詩總數的65.9%弱。其中,未央宮瓦4首、銅雀臺瓦3首、越窯1首、柴窯4首、官窯71首、定窯32首、哥窯19首、均窯8首、汝窯7首、龍泉窯5首、宣德窯7首、成化窯2首、嘉靖窯1首,等。四、在乾隆陶瓷詩中,歷代名窯名器稱謂出現情況是,大邑瓷4次、越窯26次、柴窯14次、官窯143次、定窯62次、哥窯33次、汝窯20次、均窯15次、弟窯13次、龍泉窯11次、永樂窯4次、宣德窯26次、成化窯14次、嘉靖窯2次,等。五、在乾隆陶瓷詩中,“澄泥”一詞共出現有56次之多,專門詠題澄泥的詩歌則高達38首,是個值得深入研究的特例。
從上述前四項統計資料可知,在乾隆陶瓷詩中,無論是詠陶詩,還是詠瓷詩,抑或詠名窯名器詩,甚至名窯名器稱謂出現情況等等,宋代都占絕對多數。其實,第五項統計中的澄泥詩也是宋代占多數。此即意味著,在中國歷代名窯中,宋窯是乾隆陶瓷詩詠題最多的對象。如果說宋窯是乾隆心頭的最愛,應該是合理的結論。
公元1780年和1789年,乾隆曾分別創作有兩首陶瓷詩,名叫《詠官窯盤子》和《詠哥窯爐》。它們都是五言詩,都只有8句。其中,有兩句對中國陶瓷文化史而言,頗具經典性、終結性意義的詩句,即“宋瓷方是瓷”、“窯則代傳宋”。

北宋汝窯青瓷盤(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上刻乾隆御題《詠官窯盤子》
應該說這兩句陶瓷詩,是對上述統計結果的最好呼應。它們不僅是乾隆心愛宋瓷之心聲的真實寫照與流露,也與我國陶瓷文化界自明初以來逐漸形成的“我國陶瓷歷史的高峰是在宋代”的學術共識完全吻合。顯然,在乾隆看來,“世間宋瓷方是瓷”。
名窯林立數兩宋
名窯,作為中國陶瓷文化史上的“英雄”,當然不可能是陶瓷史的全部,但確實是陶瓷史的絕對主角。事實上,人類陶瓷文化史體系,正是以歷代名窯為基礎建構的。據第三項統計,乾隆直接詠題官、定、哥、汝、均、龍泉等宋代六窯的詩歌高達142首,占其詠瓷詩總數的86.59%;據第四項統計,在乾隆陶瓷詩中,官、定、哥、汝、均、弟、龍泉等宋代七窯之稱謂共出現有297次,占其總數的75.96%。毫無疑問,在乾隆陶瓷詩看來,“名窯林立數兩宋”。
追根溯源,在中國陶瓷文化史上,名窯的概念,至晚在中晚唐時期已經形成。當時,“茶圣”陸羽著有一部書,名叫《茶經》。顧名思義,這是一部茶學專書,并非專門的陶瓷論著。但是,陸羽在論茶之時,卻高調評選并推送出唐代兩大頂級名瓷——越瓷與邢瓷。正是陸羽的《茶經》,開啟了中國名窯名器史敘事的歷史。而國內考古發掘成果已經證實,在唐代“南方青瓷的典范”正是越窯,邢窯則是“北方白瓷的代表”。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國陶瓷學界頗為流行的中國陶瓷燒造“南青北白”之格局形成于唐代的學術觀點,實際上可以追溯到陸羽及其《茶經》。
相對于唐代,宋代文人對名窯的討論應該說更加“熱烈”。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徐兢于《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中,就提到了定窯、汝窯等;在《老學庵筆記》中,南宋著名詩人陸游則提及定窯、汝窯、耀州窯等;南宋文人葉寘在《坦齋筆衡》中,更是提到定窯、汝窯、耀州窯、龍泉窯、官窯、內窯、新窯等等……綜合而論,在宋代文獻中,記載官窯、定窯、汝窯、耀州窯、龍泉窯、建陽窯、景德鎮窯者較多,而記載磁州窯、鈞窯、哥窯、弟窯者則較少,甚至闕如。由此看來,在宋代文人的意念中,對宋代名窯的認識雖有偏頗,但卻已經形成了一個初步的共識。
據中國硅酸鹽學會編《中國陶瓷史》,在中國陶瓷史上一直占據著主流地位的宋代“五大名窯”說,肇始于明代宣德年間。當時,官方編制有一部宮廷收藏器皿的目錄,即《宣德鼎彝譜》。其中,關于宮廷收藏瓷器的文字有:“內庫所藏:柴、汝、官、哥、鈞、定。”在此六窯中,柴窯屬于五代時窯,其他五窯皆為宋窯。
其實,在“宋代名窯”的提倡上,曹昭《格古要論》的學術史意義,或許比《宣德鼎彝譜》還要大?!陡窆乓摗房杏诤槲涠荒?,即公元1388年。在該著卷下《古窯器論》中,曹昭具體論述了汝窯、官窯、哥窯、古定窯、古磁器、古建器、古龍泉窯、古饒器等宋代八窯。換句話說,早在宣德之前的洪武時期,曹昭事實上已經提出了宋代“八大名窯”說。十分遺憾的是,學術界對此似乎一直關注不夠。
隨著我國陶瓷史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在當代中國陶瓷學界,已經有了宋代“十大名窯”說的共識。其代表性學者便是已故著名陶瓷史家葉喆民。葉先生在其經典著作《中國陶瓷史》中認為,宋代名窯除了定、汝、官、哥、鈞等“五大名窯”之外,還應該包括磁州窯、耀州窯、龍泉窯、建陽窯、景德鎮窯等。
遍讀乾隆陶瓷詩及其注釋,乾隆既不提“五大名窯”說,也未涉“八大名窯”說,更不可能知曉“十大名窯”說。唯有“官汝均定精為瓷”和“宋時秘色四稱名”兩句詩,可能受到過“五大名窯”說的影響。據前述第三項統計,在陶瓷詩中,乾隆重點詠題了官、定、哥、汝、均、龍泉等宋代六窯;據第四項統計,在陶瓷詩中,官、定、哥、汝、均、弟、龍泉等宋代七窯稱謂的出現頻率都非常高。綜合這兩項統計不難獲悉,乾隆事實上提出了宋代“七大名窯”說??磥恚诤沃^宋代名窯的問題上,乾隆并非人云亦云之人,他是有著自己獨立的學術見解與判斷的。當然,乾隆陶瓷詩何以不提耀州窯、建陽窯、磁州窯等,其原因值得深入研究。尤其是建陽窯,北宋時“建盞”曾一度成為議論的熱點,宋徽宗就曾對其有過較高的評價。難道乾隆時期內府沒有收藏這三窯,或收藏極少?
八百多年來,在何謂宋代名窯的問題上,學術界的觀點顯然是不盡相同的。乾隆陶瓷詩的重大學術貢獻恰恰在于,首次提出了宋代“七大名窯”說?;蛟S為帝王身份所累,乾隆的宋代“七大名窯”說,與其陶瓷詩所具有的重大學術價值一樣,一直不為學術界所知曉。就中國陶瓷文化史研究而論,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與損失。
在陶瓷詩中,對宋代“七大名窯”,應該說乾隆的詠題是全面而充分的。乾隆僅綜合贊譽宋代名窯的詩句便有:“官汝稱名品”,“卻異汝官珍”,“窯瓷珍汝定”,“官汝均定精為瓷”,“宋時秘色四稱名”,“官汝之次稱宣成”,等等。

“官汝稱名品,新瓶制更嘉。 隨行供嘯詠,沿路擷芳華。 掛處輕車稱,簪來野卉斜。紅塵安得訴,香籟度帷紗。”
值得注意的是,在宋代“七大名窯”中,乾隆陶瓷詩贊美最多的還是兩宋官窯。據第三項統計,乾隆詠題官窯的詩歌高達71首,遙遙領先于第二名定窯的32首,比汝窯多了64首;據第四項統計,官窯稱謂在乾隆陶瓷詩中出現高達143次,是第二名定窯的2.3倍強,比汝窯多了123次。在陶瓷詩中,乾隆對官窯的詠題,可以說是不遺余力的:“珍逾夏商鼎”,“希珍致亦艱”,“特建官窯珍異常”,“品稱珍器亦稱稀”,“趙宋官窯珍以孤”,“官窯秘器作珍留”,“官窯今已晨星見”,“官窯為甲哥窯乙”,等等。此外,乾隆還創作有不少詠題宋修內司官窯的詩句。顯而易見,統計資料和陶瓷詩共同告訴我們,乾隆事實上提出了“官窯為魁”說。
在中國陶瓷文化史上,早在南宋時期,即已有了“汝窯為魁”說。到了明代洪(武)宣(德)時期,“汝窯為魁”說事實上已成文人與官方的共識。如果說《格古要論》代表的是洪武時期文人的看法,那么《宣德鼎彝譜》呈現的則是宣德時期的官方意志。在涉及宋代名窯之排位時,它們都不約而同地以汝窯來領銜宋代諸窯,即是明證。遺憾的是,長期以來,中國陶瓷學界似乎只知“汝窯為魁”說,而對乾隆陶瓷詩首倡的“官窯為魁”說并不知情。
那么,在陶瓷詩中,乾隆何以會有“揚官抑汝”之傾向呢?應該說這與乾隆所具有的較強烈的官方意識有關。細讀乾隆陶瓷詩,可以說其官方意識還是比較強烈的:“邵局由來勝處州”,官窯勝民窯的觀念;“不及官窯用廟堂”,定窯輸官窯的原因;“修內定評出宋瓷”,話語權官窯掌握的表達……乾隆在陶瓷詩創作時的官方意識形態性,倒是可以從一個較新的角度解釋清楚,在面對兩宋官窯之髺墾、薜暴、苦窳、茅蔑等“瑕疵”時,乾隆何以總在不厭其煩地為其辯護。乾隆為兩宋官窯之“瑕疵”進行辯護的詩句有:“雖微薜暴無害佳”,“足釘薜暴誠何礙”,“如玉豈得無瑕皆”,“詎以微瑕棄美瓊”,“縱微髺墾珍以古”,“古瓷髺墾人亦珍”,“取美棄瑕亦理宜”,等。
類玉類冰宋窯美
綜觀中國陶瓷審美史,大致可以分為兩大審美風格。一是素雅之美,二是繁縟之美。相對來講,素雅之美與單色釉瓷關系密切,而彩繪瓷呈現得更多的則是繁縟之美。如果說中國陶瓷繁縟之美在清三代時期被推向歷史巔峰的話,那么兩宋諸窯則創造了中國陶瓷素雅之美的典范。十分有趣的是,在主導御窯瓷器的設計與創制時,乾隆追求的是“善奇巧,重繁縟”的審美風格;而在陶瓷詩創作時,乾隆卻是陶瓷素雅之美的極力推崇者。
回顧人類文化史,陶瓷可謂是我國最具世界影響力的“國粹”。遺憾的是,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有關陶瓷審美,中華文化并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語言表達系統。某種意義上講,這正是導致中國陶瓷燒造十分發達,而陶瓷審美研究長期滯后的根本原因。值得慶幸的是,這一陶瓷審美史上的窘境,從中晚唐時期開始有了根本的轉變。彌補這一重大歷史缺陷的,正是唐代“茶圣”陸羽及其撰寫的《茶經》。
在《茶經》卷中《四之器·碗》中,陸羽如是說:
碗,越州上,鼎州次,邢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蛘咭孕现萏幵街萆希獠粸槿?。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
我國陶瓷學界在評價和利用陸羽《茶經》中的這段文獻時,或許被《茶經》為茶學專書所障眼,而對其重要的陶瓷審美史價值未予足夠的重視。的確,陸羽的《茶經》屬于一部茶學專書,陸羽“揚青抑白”的評價標準也未必準確,但是《茶經》中的這段文獻,卻可謂是我國首篇陶瓷審美專論。因為陸羽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越州瓷之所以勝邢州瓷,當然也勝鼎州窯、岳州窯、壽州窯、洪州窯,成為當時天下第一,除了第三個原因“茶色”之外,更重要的是第一個原因和第二個原因,即越瓷具有“類玉”與“類冰”的審美特質。在中國陶瓷審美史上,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將“玉之美”引入到陶瓷審美之中。從此,中國陶瓷審美史結束了無自己獨立語言表達系統的窘境,正式將“類玉類冰”視為陶瓷的最高審美境界。正是始于中晚唐時期,歷經宋元明清數代,直至今天,陸羽的“類玉類冰”說,一直被陶瓷鑒賞圈和陶瓷制造界所認可與傳承,進而成為中國陶瓷素雅之美的最高典范。當然,就中國陶瓷審美史而言,將陶瓷“類玉類冰”之素雅美推向歷史巔峰的,恐怕還是乾隆及其創作的陶瓷詩。


邢瓷類雪,越瓷類冰
如前所述,由于乾隆對宋窯的極端偏愛,導致在陶瓷詩中,其對宋代陶瓷“類玉類冰”之素雅美,詠題最多、贊美最高?;蛟S是為了能盡情地表達宋代“七大名窯”之“類玉類冰”的素雅美,乾隆對“玉”以及與玉相關的字詞,進行了較全面的挖掘、搜集和應用。據統計,在乾隆陶瓷詩中,僅“玉”字就出現有40次之多。其中,乾隆直接用于詠題、贊美宋代“七大名窯”的字詞就有:“瓊”、“瓀”、“圭”、“璧”、“瑛”、“珊”、“琳”、“球”、“瑤”、“瑯”、“玕”、“玖”、“珠”、“瑪瑙”、“翡翠”,和“脂玉”、“紅玉”、“赤瑛”、“美瓊”、“全璧”,與“玉螭”、“玉筍”、“玉英”、“玉蓮”、“玉壺”、“玉肌”,以及“類玉”、“如玉”、“擬玉”、“質玉”、“玉潤”……
于是,在乾隆陶瓷詩中,我們便能閱讀到大量的詠題與贊美兩宋名窯“類玉類冰”美的詩句。如,贊美官窯的詩句有:“類玉還無玷”,“圭璧漫稱奇”,“漫擬玉無瑕”,“原非赤瑛比”,“詎以微瑕棄美瓊”,“如玉豈得無瑕皆”,“碌青卵白潤成瓀”,“卻無髺墾誠全璧”,等等;贊美均窯的詩句有:“黛質冰紋潤如玉”,“在玉壺中可并肩”,等;贊美汝窯的詩句有:“穆若非英發”,“色潤瑪瑙油”,“傳聞瑪瑙末為油”,等;贊美弟窯的詩句有:“近千年物擬琳球”;贊美哥窯的詩句有:“珍非翡翠澆”;贊美龍泉窯的詩句有:“珍自等瑤璧”。此外,還有綜合贊美宋瓷的詩句,如“芝為華彩玉為肌”,“那數瑯玕瓊瑤玖”……顯而易見,在乾隆陶瓷詩看來,“類玉類冰”之美正是兩宋名窯的最高審美境界。
然而,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在陶瓷詩中,乾隆對定窯的詠題與贊美。據第三項統計,在陶瓷詩中,乾隆創作有詠題定窯的詩歌達32首,僅次于官窯的71首,位居第二,領先于哥、汝、均、龍泉諸窯。而乾隆創作的贊美定窯“類玉類冰”之美的詩句,甚至可以與官窯比肩:“既質玉之質”,“已贏珊作枕”,“玉筍舉頭瞻”,“葆光有玉英”,“至今珍玉潤”,“白也非紅玉”,“白如脂玉未經磨”,“玉螭芝草影飄蕭”,“一朵玉蓮水面擎”,等等。顯而易見,在乾隆看來,“類玉類冰”之美,不僅適用于贊美兩宋之官、哥、汝、均、龍泉等青瓷,也適用于贊美定窯白瓷。這正是乾隆比唐陸羽及其《茶經》更客觀、更公正、更全面、更高明之處。
此外,在乾隆看來,“類玉類冰”不僅是瓷的審美特質,也是陶的審美特質。因此,在陶瓷詩中,乾隆罕見性地創作有不少詠題、贊美陶之“澄瑩如玉”美的詩句。如,乾隆創作的贊美趙宋澄泥“類玉類冰”之美的詩句便有:“堅如璊作形”,“撫不手留質古玉”,“復得三十皆瓊玖”,“玉質仍存栗子黃”,“夔為蟠以玉為胎”,“泥將為玉久堪知”,“歲久色如砂化丹”,等等。此外,乾隆還創作有贊美其他陶器“類玉類冰”之美的詩句。如,“撫之體輕堅逾珉”贊美的是古陶尊,“翡翠參差覆反宇”贊美的是漢未央宮瓦硯,“摩挲蒼玉認前朝”和“潤似端溪老坑出”贊美的是漢銅雀瓦硯,等等。
“陶”與“瓷”從材質上被區分,是現代科學研究的結果。其實,在中國陶瓷文化史上,對“陶”與“瓷”不曾從概念上做過明確的區分,以致在古文獻中“陶”與“瓷”經常是混用而互通的。盡管如此,至晚從唐代開始,“陶”與“瓷”的實際區別,已是有目共睹的。前述陸羽在《茶經》中所指的六大唐代名窯,實際上都是瓷窯。這種區分,在宋代時進一步明確,如宋代幾大名窯并不包括作為陶的澄泥等。從實物角度上講,在材料、溫度和釉等條件的作用下,造就了瓷的似玉度比陶要高出許多。正因為此,至晚從唐代開始,在文人詩文中,贊美瓷“類玉類冰”之美的文字逐漸增多,但是以“類玉類冰”來贊美陶之美的詩文卻是十分的稀少。從這個角度講,在陶瓷詩中,乾隆以“類玉類冰”來贊美陶之美的做法,對中國陶瓷審美史而言,顯然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重要文化現象。
趙宋澄泥不輸瓷
據第一項和第二項統計,乾隆創作有詠陶詩69首,創作的詠瓷詩則高達180首,已經有“重瓷輕陶”之傾向。遺憾的是,在乾隆陶瓷詩輯錄時,《清高宗御制詠瓷詩錄》和《中國古陶瓷文獻校注·清高宗詠陶詩錄》,呈現的“重瓷輕陶”傾向更為嚴重。前者輯錄有15首乾隆詠陶詩,占其陶瓷詩總數的7.8%強,無一首澄泥詩;后者輯錄有24首乾隆詠陶詩,占其陶瓷詩總數的11.9%強,其中澄泥詩5首。人類陶瓷發展史告訴我們,雖然陶在先、瓷在后,但自從瓷產生以后,其發展勢頭的確超過了陶。然而,不應忘卻的是,瓷與陶,絕非淘汰式關系,而是共生共存式關系。因此,一部完整的陶瓷史,理應由陶史與瓷史共同構成才是。毋庸諱言,總體上看,中國陶瓷史研究在這方面是存在不小偏頗的。在這一大背景下,盡管“趙宋澄泥不輸瓷”,但依然被學術界所遺忘或忽視,就不足為奇了。然而,正是這種“遺忘”或“忽視”,反而凸顯了乾隆詠陶詩乃至澄泥詩之獨特的學術史地位。
據第一項和第五項統計,乾隆創作有詠陶詩69首,其中澄泥詩高達38首。它們分別占乾隆陶瓷詩總數的27.7%強和15.3%弱。以目前可見文獻推斷,在人類陶瓷文化史上,乾隆應該是創作澄泥詩最多的人。以創作數量論,乾隆澄泥詩事實上制造了另一個不可小覷的文化高峰。
另據第一項統計,在陶瓷詩中,乾隆創作的詠題宋陶的詩歌有23首。其實,這23首宋陶詩都是以澄泥為詠題對象的詩歌,皆屬于澄泥詩范疇。從創作數量上論,比對第三項統計可知,乾隆澄泥詩,在宋代“七大名窯”中,僅次于官窯和定窯,超過了哥、均、汝、弟、龍泉等五大名窯。如果用百分比表達的話,便是:在乾隆澄泥詩中,趙宋澄泥詩占60.5%強;在乾隆詠陶詩中,趙宋澄泥詩占近33.3%強;在乾隆陶瓷詩總數中,趙宋澄泥詩占9.2%強。顯而易見,在乾隆陶瓷詩看來,趙宋澄泥在中國尤其是宋代陶瓷文化史上,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以此為據,如果我們將趙宋澄泥稱之為乾隆陶瓷詩中的宋代“第八大名窯”的話,亦未嘗不可。遺憾的是,八九百年來,如果說宋瓷研究“門庭若市”的話,那么宋澄泥研究真可謂是“門可羅雀”。
那么,乾隆何以會在宋代“七大名窯”之外,對澄泥如此情意深深呢?這是一個值得繼續探討的學術話題。在乾隆詠陶詩中,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無論是澄泥,還是漢未央宮瓦,乃至漢銅雀臺瓦等,都是以“硯”的形式出現和存在的。眾所周知,中國歷代文人須臾不可離的“文房四寶”,恰是由硯與筆、墨、紙等共同組成的。其中,硯似乎更為歷代文人所青睞。如,“柳公權所寶惟硯”,蘇易簡“可與終身俱者唯硯”,蘇子美“筆硯精良人生一樂”等等,都是明證。硯與文人之間的關系親密,由此可見一斑。就中國硯文化史而論,其核心載體便是由“三石一陶”所構成的“四大名硯”。所謂“三石”是指端石、歙石、洮石,而“一陶”正是指澄泥。由此不難推定,“三石一陶”之一的澄泥,所具有的“文房四寶”之文化功能,或許正是招致“文化皇帝”乾隆對其喜愛有加的重要原因。需要提醒的是,相對于乾隆的宋代“七大名窯”,在這一文化功能的呈現上,澄泥顯然更勝一籌。
在中國硯文化史上,到底何硯為良?應該說,經過北宋“歐譜米論”之后,已經有了基本的共識。借用米芾之“米論”,便是“石理,發墨為上,色次之,形制工拙又其次,文藻緣飾雖天然失硯之用”。而蘇易簡的論述更為簡潔,“硯者,研也,可研墨,使和濡也”。顯而易見,在宋代文人看來,作為“文房四寶”之一的硯,首先應該強調的是“器以用為功”,即以“可研墨,使和濡”為良。

傳宋 米芾 蘭亭端硯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硯背刻乾隆四十一年(1776)之硯銘:「物殊顯晦各有時,晦藏顯出誰使其。穆然宋硯古色披,猶是老坑出端溪。蘭亭圖畫前序誰,精鐫四面筆法奇。宣和紹興璽識遺,后有米符小印施。或即顛翁手所為,山莊散置今見之。是誠實也逾珣琪,康熙舊冊還可稽。綈幾曾用供臨池,弗愛彝鼎惟愛斯。崇文并與是儉垂,生敬生愧心自知?!?/span>
應該說,在陶瓷詩中,對宋代文人特別強調的硯之“磨墨”與“發墨”功能,乾隆是高度認可的。1792年、1794年、1780年,乾隆分別創作有《詠宋均窯硯》、《題均窯硯》和《詠宋哥窯蟾蜍硯》等詩歌。在詩歌及其注釋中,乾隆對“趙宋均窯制硯臺,面平去釉有池隈”作注釋道:“瓷釉不生墨,去釉則與澄泥無異,可磨墨矣”;對“石堪匹老洞,磁本是澄泥”作如是注釋:“是硯雖出于埏埴,而質本澄泥,發墨與洞石同”;對“書滴曾聞漢廣川,翻然為硯永其年”則注釋曰:“硯作蟾蜍形,仰腹承墨處無釉”。固然,上述三硯,兩硯出自均窯,一硯出于哥窯,表面看似乎都屬于瓷的范疇。但是,正如乾隆所言,瓷“去釉則與澄泥無異”,且其“質本澄泥”,更何況“可磨墨”、“發墨與洞石同”。
在澄泥詩中,乾隆并非只是停留于澄泥的“器以用為功”的層面上,而是對澄泥的文化內含作了深度的挖掘與詠題。其創作的相關詩句有:“制仿古法陶煉精”,“潤似端溪老坑出”,“質堅制古與墨宜”,“滴露研朱此合宜”,“呵之直欲流神液”,“呵之有澤理致精”,“于面滴水不易干”,“拭水乃潤蒸露溥”,“何來文房佐儒雅”,“松煤研處溢文瀾”,“常供和墨寫筠叢”,“益毫起墨佐翰筵”,“用彰厥美摛文篇”,“磨而不磷佐儒雅”,“得茲三友佳話傳”,“函三得一輝文房”,“佐我文房之四友”,“一器千金乃不易”,以及“總以儒林稱……友墨資文翰”,“氣呵珠吐潤,露滴墨霏馨”,甚至“類玉還無玷,澄泥更有輝”……固然,文具質量與文章水平之間,并沒有必然性關聯。但是,在澄泥詩中,乾隆從制精、宜墨、益文、珍貴等多方面,對澄泥文化和文化澄泥的全面詠題,于中國陶瓷文化史而言則意義重大。
十分有趣的還有,在陶瓷詩中,乾隆對“四大名硯”的排列順序,竟然進行了重新調整。在中國硯文化史上,“四大名硯”的排位,其實一直存有爭議。據相關歷史文獻,端硯和歙硯“重于世”,大約始于中唐時期。到兩宋時期,端硯和歙硯應該說已經獲得了文人較廣泛的公認。高似孫的《硯箋》將端硯和歙硯單獨成卷,而將洮硯和澄泥硯收納于“諸品硯”之中,即是證據之一。然而,乾隆陶瓷詩似乎并不這么認為。乾隆覺得:“硯之珍者宋時端”,“老坑佳品應難得,別裁澄泥用作陪”,“誰把澄泥認石差”,“趙宋澄泥兼兩代”,“或端溪舊或澄泥”,“宋澄泥不減溪端”……顯而易見,乾隆的態度十分明確:“硯石以采自端溪水洞者最佳,次即以澄泥為貴”。如此,在乾隆的觀念里,中國“四大名硯”的排序應該是:端石、澄泥、歙石、洮石。顯然,乾隆對澄泥尤其是趙宋澄泥的偏愛,已然有“愛屋及烏”的意味。
小 結
如前所述,“我國陶瓷歷史的高峰是在宋代”,這是明初以來逐漸形成的學術共識。為了彰顯中國陶瓷史的這一特征,當代中國陶瓷學界也可謂用力頗多。如,中國硅酸鹽學會編的《中國陶瓷史》用了兩章的篇幅來論述宋代陶瓷,葉喆民著的《中國陶瓷史》則用了12節的篇幅來闡述宋代陶瓷。顯然,相較于其他各朝各代,宋代陶瓷史的篇幅都是最大的。事實上,在宋代何以成為“我國陶瓷歷史的高峰”的學術論證上,乾隆陶瓷詩呈現了不容小覷的學術力量。遺憾的是,乾隆陶瓷詩這種“以詩證史”的學術價值,一直未被陶瓷學界所發現、所應用。由此可知,階段性與局域性,正是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較為普遍的特征之一。(本文作者:侯樣祥(1963-) ,江西貴溪市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研究方向為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