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的奢侈品中,保時捷位列品牌第一,第二的就是邁森瓷器。作為歐洲的瓷器中心,三百年來邁森瓷器一直以它的驚艷,影響著西方的餐桌文化、飲食文化乃至藝術(shù)審美。
公牛與瓷器
13世紀(jì),有個年輕人跟隨著他的叔叔,跨過了寒冷徹骨的帕米爾高原,穿越了熱浪灼人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于1275年,來到了一個馬背上建立的國家,面見了一個統(tǒng)治萬疆的大汗—忽必烈。這個年輕人就是馬可·波羅。17年后,他回到意大利,在一次威尼斯人與熱那亞人的戰(zhàn)爭中做了俘虜,在監(jiān)獄里,他心游萬仞,回想起了他在那最富有的東方國度的所見所聞,靠著獄友魯斯蒂謙的記錄,寫出了著名的《馬可·波羅游記》。
《馬可·波羅游記》所描述的東方中國極盡富饒奢靡,物產(chǎn)豐美而文明鼎盛。此游記大大刺激了尚是野蠻人的歐洲人。為了追尋那傳說中的黃金海岸,他們逐漸邁入了大航海時代,并把東方列入了他們的最終航向,把中國列為了他們所覬覦的獵物。他們從此開始追逐,并且在19世紀(jì),以堅船利炮,帶著他們的土特產(chǎn)鴉片,來到了中土。用什么樣的比喻來形容他們那個時候的樣子呢?—“像一頭闖入瓷器店的公?!薄?,公牛,莽撞的公牛,它們必將把那些精美而脆弱的瓷器踩碎,也必將把這個國家的山河踏碎。瓷器—china,對,這個古老帝國出產(chǎn)的一種“杯具”,極為精美又極為脆弱,一如它們的背后的文明。堅硬而粗糙的西方人,愛的就是這種精美,一如他們羨慕的就是這種脆弱的文明。他們要掠奪的就是這種精美的器皿、精美的文明,如果拿不走,那么他們寧愿打碎它、踐踏它,所幸,打碎它不需要費什么手腳,因為它實在很脆弱。
瓷器,代表著一個東方國家的文明高度,讓西方人寤寐思之,他們用搶的方式,來得到這一東西,來接近這一文明。他們希望用它們來改善自己的餐桌文化,把喝茶的工具改為用來盛咖啡。但是搶并非每次都可以得手,還是得靠自己,如此他們想到了模仿,并在模仿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對于瓷器也是這樣。
發(fā)明“白金”
2010年初春,我去德國薩克森州的小鎮(zhèn)邁森(Mei ssen),那里正要舉行歐洲瓷器誕生300周年紀(jì)念展覽。正是在300年前,當(dāng)時屬于薩克森公國的邁森,發(fā)明了真正意義上的瓷器,從而改變了歐洲的餐桌文化乃至飲食文明,改變了他們不靠貿(mào)易交換就可以獲得美輪美奐的器物的歷史。
坐落于離德累斯頓不遠的邁森,是一個人口不過3萬的小城鎮(zhèn)。我們在它簡易的火車站下車,驅(qū)車大約二十來分鐘,就來到了入住的“WELCOME”酒店,WELCOME是德國一家著名的連鎖酒店,以前我也曾住過,它有時在鬧市里,有時在風(fēng)景絕佳的所在。這一次,它在流經(jīng)邁森的易北河邊,河正對岸,就是聳立于山崖之上的阿爾布雷希特斯堡。而阿爾布雷希特斯堡就是邁森瓷器的起點。
天上有太陽,卻下著雪花,沿易北河走向邁森古城區(qū), 一路上聽導(dǎo)游講邁森瓷器的發(fā)展歷史,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提到“高嶺”這個詞,這個發(fā)音與漢語一模一樣的詞,這種燒制瓷器必須用到的泥土,證明了邁森瓷器與古老中國的聯(lián)系。據(jù)說,曾有一個叫博特格的煉金士叫博特格的,曾向薩克森公國的選帝侯吹噓說自己能夠煉金,他在邁森煉了兩年,結(jié)果一無所獲。不過,他卻在1708年1月15日的寒夜,用邁森的高嶺土煉出了一種白色的金子,它的成色與中國的瓷器無異:他沒有找到煉就黃金的方法,卻無意中找到了煉就瓷器的訣竅,這是一種比黃金更貴的白金。于是這一天,后來也被視為是歐洲瓷器的誕生日。博特格的發(fā)明讓熱愛東方奇珍的強力王奧古斯特大帝欣喜不已。他曾在早年用一隊騎兵與波斯商人交換過48件中國瓷器花瓶,但那顯然不能滿足他內(nèi)心的渴望。如今,博特格的發(fā)明,讓他得到了歐洲那些王者、貴族們都在朝思暮想的東西。為了顯示自己的獨享地位,奧古斯特大帝于1710年1月23日,用拉丁文、德文、法文等多種語言,發(fā)布最高敕令,宣布他們掌握了怎樣煉制瓷器的專利,并成立邁森皇家瓷器廠。而為了防止瓷器的配方外泄,阿爾布雷希特斯堡變成了一個被層層保護的瓷器作坊,不僅有專人守衛(wèi),而且進入其中的工人都佩戴寶劍,以便與那些偷竊秘方的人展開搏斗。饒有趣味的是,我在邁森看到的邁森瓷器商標(biāo),也是兩把相交的劍,它印在每一件邁森出產(chǎn)的瓷器上面。這一商標(biāo)圖案本是薩克森公國的族徽,它象征著邁森瓷器的高貴,也似乎對應(yīng)著那段以利劍護佑煉瓷秘方的的歷史。
初春黃昏的邁森靜謐而安詳。漫步在市集廣場上,行人稀少,店鋪已經(jīng)開始慢慢打烊,而它們的櫥窗卻吸引著游人的目光。那里賣的大多是一些瓷器。在市集廣場上,你可以聽到圣母教堂敲響的清脆的鐘聲,只是那鐘聲是由教堂鐘塔上的7個瓷器小鐘奏響的。那不是黃鐘大呂,而是一種悠揚和婉轉(zhuǎn),一如瓷器相對于其他貴金屬的品格。
伴著這樣的鐘聲,我們沿傾斜的街道拾階而上,去往阿爾布雷希特斯堡。阿爾布雷希特斯堡正在大裝修,準(zhǔn)備迎接300周年展覽的盛大開幕,里面的瓷器大多暫時移到了他處,但作為當(dāng)年工作間的頂層,還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制瓷工具。因為夜幕已經(jīng)降臨,我們只能用手電筒照明,在黑暗中,可以想見長達150年間,那些制瓷工人們在這里忙碌的景象,想見他們在黑暗中如何用白色的金子把歐洲人的生活照亮,想見他們用寒冷的雙劍擊殺那些偷盜者。
制瓷的孤獨藝術(shù)
第二日,我們又花了一整天去參觀邁森的瓷器博物館和位于柴比茨谷河谷的新瓷器廠(1865年從阿爾布雷希特斯堡遷到現(xiàn)址,所以說它其實是一個老廠了)。邁森瓷器博物館是世界上最大的瓷器展覽館,1916年開館。在這里,不僅可以現(xiàn)場看到由專業(yè)人士演繹的從倒模、繪制圖案、上色、燒制等整個制瓷過程,而且可以看到三千余件瓷器中的珍品。這些瓷器,展示了三百年間邁森瓷器的發(fā)展歷程。那些圖案的變異,從模仿中國的花鳥蟲魚,模仿中國人的生活圖景,變?yōu)殚_始呈現(xiàn)西方人自己的志趣,邁森的制瓷大師們找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藝術(shù)追求。據(jù)介紹,三百年來,邁森制瓷的近80萬件模具都一一保存,3000多個圖案也一個不少,1萬多種色彩配方都一一留存,且都處于嚴(yán)格的秘密保護狀態(tài)。在邁森瓷器最初被發(fā)明出來的博特格時代,那時為了壟斷“白金”的制造與生產(chǎn),其原料配方分別由博特格、奧古斯特大帝的私人醫(yī)生以及宮廷內(nèi)閣成員三人分別掌握,可以想象他們是如何的看重。如今,他們依然以無比的謹(jǐn)慎和小心,來壟斷和傳承他們這一份獨步歐洲的手藝活兒—在德國的奢侈品中,保時捷位列品牌第一,第二的就是邁森瓷器。
因為德國國家旅游局的特殊安排,我們還得以進入博物館旁邊的新瓷器廠觀看真正的制瓷工作場景。那些忙碌的藝術(shù)家們(他們實在配得上這項榮譽,而不能輕巧地以制瓷工人來稱呼他們),總是停下手中的活,來與我們解釋、攀談。他們中有年邁的老者,也有十幾歲的小姑娘。有桌上擺著孩子照片的中年媽媽,也有正在教學(xué)徒如何畫好一幅田園畫的畫師。那是一個沉靜的工廠,被分割成很多的房間,據(jù)說,要培養(yǎng)一個制瓷環(huán)節(jié)上的優(yōu)秀人士,往往要三五年乃至上十年。他們很多都是終其一生在這些小屋子里寂寞地從事這一行當(dāng)。也是據(jù)說,邁森瓷廠從誕生開始,就沒有一天停止過生產(chǎn), 即便是在“二戰(zhàn)”中—“二戰(zhàn)”期間,垂涎邁森瓷器的蘇聯(lián)人,曾把邁森博物館里的那些瓷器運往俄羅斯,后來系數(shù)交還。與鴉片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那種強取豪奪后就絕不會歸還有些不同,“二戰(zhàn)”終究建立了一些公共的國際倫理,建立了不再輕易踐踏他國的準(zhǔn)則,不再視闖入別家的瓷器店為當(dāng)然的邏輯。
我在邁森的兩日,白天四處游蕩,晚上躺在酒店的床上,遙想景德鎮(zhèn),遙想那個瓷器曾被一次又一次打碎的古老國家,以及那些在拍賣會上以驚人高價不停轉(zhuǎn)手的青瓷,感嘆這些僅存者,它們真是經(jīng)歷了劫難,每一件都凝聚了多少的滄桑故事,如一個美麗的女人—美麗的女人隨著時間會老,但美麗的瓷器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