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物黑皮書》連載77:《誰在忽悠中國》32:高仿高人談高仿2:景德鎮古陶瓷藝術黃云鵬
采訪時間:2010年5月10日。
采訪地點:景德鎮皇窯陶瓷藝術博物館。
受訪人:黃云鵬,景德鎮佳洋陶瓷有限公司董事長,著名古陶瓷藝術家,有“中國仿古陶瓷第一人”之稱,以高仿真復制元、明初青花瓷見長。他復制的元青花和明永樂、宣德青花瓷,曾獲得全國優質產品獎。

古陶瓷藝術家黃云鵬
吳樹:黃先生,在網上看到您有一個頭銜,叫“中國仿古陶瓷第一人”,我想知道,這個稱謂是因為您搞高仿陶瓷的時間在中國最早,還是說您的高仿水平全國最高?
黃云鵬:應該是從時間上說的吧!要是說高仿水平沒哪個敢說自己全國最高,特別是在景德鎮,更是藏龍臥虎、高人輩出!
從時間上說,我參加仿制第一件元青花的時間在1981年。說到這件事的來由,還是挺偶然的。中國境內正式命名的第一件元青花,當年就是我從鄱陽花1000元人民幣買來的。
1979年,鄱陽的一個老太太種菜挖到一個元青花梅瓶,很完整,她知道是文物,不敢在當地賣,拿到新建縣一個親戚家,以60元錢的價格賣給省文物公司設在當地的一個文物收購站,當時收購站將其鑒定為明初的東西。我那個時候在景德鎮陶瓷館工作,聽到這個消息后去了新建,發現那個梅瓶不是明初的東西,是元青花。當時收購站的負責人都是我的熟人,我代表景德鎮陶瓷館提出轉讓要求,最后以1000元的價格將它拿回景德鎮陶瓷館。后來,我依據日本出版的中國陶瓷大系判斷:那只梅瓶制造時間不是明代而是元代,那時候景德鎮還沒開始仿制元青花。
到了1981年,陶瓷館由工業部門管理,經費極少,每月開支僅5000塊錢,出差費都不夠。當時正好提倡解放思想搞改革,我們景德鎮陶瓷館就開始仿制元代青花瓷和永樂、宣德青花瓷器,掙些錢彌補經費不足,我的開山之作正是復制那只從鄰縣買回來的元青花纏枝牡丹紋梅瓶。梅瓶做好后,剛巧碰上日本一個旅游團來景德鎮,花3900塊錢將那只梅瓶買去。這個價格是我和當時在景德鎮搞文物定級的故宮陶瓷專家耿寶昌先生一起商定的,是以當時景德鎮市場上最好的陶藝大師作品的最高賣價標準定下來的。當時算是賣得很貴了!我那時候一個月的工資才60塊錢,83年我在揚州開會,揚州文物商店內部轉讓一幅晚清名家的畫才賣20塊錢,一摞永樂官窯青花盤子才3000塊錢。從那以后,我就開始研究精仿元青花。到了93年,我的存款有65萬了,便下海與香港老板合資成立了股份公司。
吳樹:外界有人將景德鎮高仿陶瓷的水平說得很神,說真正高手做出來的高仿品可以過五關、斬六將,通過任何“眼學”鑒定和科學測試,還說可以拿到國際著名拍賣公司當古代真品上拍,這些都是真的嗎?
黃云鵬:這種狀況存在,實際例子很多,我不便詳細披露。當前因為世道繁榮自然出現很多投機者,有的拍賣行全場無真貨的情況也有,一般贗品率會達到20%。做生意、做市場,哪有干凈的?古今中外都沒有。當然現在中國的假東西太多了。普通老百姓如想玩收藏,最好先要學習補充知識,把收藏當作樂趣才行。可是現在的老百姓搞收藏,基本上是想撿漏發財的心態,這樣必定是會失敗的!
吳樹:我覺得景德鎮做高仿這一塊的人,似乎都在故意渲染自己的制假水平,給人一種恐怖感,是不是為了渾水摸魚,以謀求打真賣假的目的呀?
黃云鵬:也不能這樣說。可以這樣講,景德鎮人對古代陶瓷的生產技藝,分析研究得相當透徹,高仿技術已經很成熟。但是客觀一點講,即便水平再高的人,要將仿品做到100%是不可能的,最多能達到95%。因為制瓷業是集體勞動,就算我黃云鵬能畫、能燒,我會拉坯嗎?還必須跟別人合作,這中間肯定免不了就有露出馬腳的地方。但是,即便有漏洞,也很少有人看得出來,復制品的仿真度達到80%以上就真假難分了!
吳樹:您作為一名專家兼高仿者雙重身份的人,對現在中國陶瓷鑒定這一塊怎么看?
黃云鵬:真正的專家很有限,現在真正眼力好的人更多是在民間、在產地、在古玩城做生意。有些頂級專家之所以不愿給人看東西,就是因為一百件東西他看對了九十九件沒人說,看錯了一件就會被人拿出來放大做文章,所以干脆不敢看了,免得毀了一世英名!
吳樹:假如像您剛才說的那樣,一般復制品的仿真度最多只能達到95%,為什么我們的專家就找不到那另外5%外露的“馬腳”呢?
黃云鵬:專家走眼的原因主要是長期脫離考古、脫離市場,也不了解現代仿品,看到的多半是自己博物館那一部分有限的藏品,有比較才能有鑒別。
吳樹(笑):您平常是怎樣去“捉馬腳”的?能教我幾招嗎?
黃云鵬:哈哈,您學這干嘛?鑒定古陶瓷的根本辦法是痕跡學,要注意兩種痕跡:一是工藝痕跡、二是審美痕跡。工藝痕跡就是怎么拉坯、怎么配料、怎么成型、怎么上釉、怎么裝燒的……各個時代都有當時使用者對陶瓷制品的特殊要求,包括使用要求和審美要求,肯定要留下各自特有的痕跡。就以明清兩代官窯為例,成化、康熙、雍正、乾隆各代君主都有自己的嗜好。如:成化皇帝由于盼子而偏愛百子圖、康熙對戎馬生涯的眷顧、乾隆的風流倜儻、嘉靖對道教的崇拜、同治的后宮情結,等等,這些都是鑒定家所必須熟知的內容。按照他們的旨意燒制出來的瓷器,肯定都留下滿足那些特殊愛好所留下的文化痕跡。審美也一樣,各朝各代使用者的要求、制作者的審美傾向……
吳樹:這些理論很多專家都知道呀?
黃云鵬:知道只停留在理論上。我們很多專家忽視了主要方面,盡是在外部特征上吹毛求疵。許多老專家既不去調查窯址,又不進入市場,更不談深入窯廠。他們只能看看最一般的東西,對工藝特征不求甚解,遇上高仿的就糊涂了。比方說同一個朝代,早期和晚期的青花用料就不一樣,有的研究了早期配方就忽略了晚期配方,有些則相反,所以就老出錯。原因是這些專家捧著鐵飯碗,往往只圍繞各自單位的館藏品研究,遠遠落后于時代!
吳樹:照理說,那些國家級的專家得天獨厚,有那么多史料和參照物……
黃云鵬:搞藝術品鑒定同樣要有悟性,這種悟性對于區分真假之間的蛛絲馬跡尤為重要。
吳樹:沒有悟性,單靠經驗主義搞鑒定?他們不也有自己的鑒定原則嗎?比方說“五看”,看底、紋飾、胎、器型、釉什么的?
黃云鵬:不對,他們還不是經驗主義!經驗主義應當是在大量接觸真真假假的東西后形成的一種鑒定方法,而更多的專家僅僅依靠本本主義,讀書看圖,脫離市場、脫離現實,機械地按照書上的理論做鑒定,沒有自己獨特的見解。而一般做高仿品的人,也讀得懂書、看得懂圖,而且鉆研的程度比專家還厲害。你有“五看”,他就按照你要看的內容一模一樣給你做出來,完全符合書里面所講的特點。你不就傻眼了?
吳樹:看起來依靠“眼學”鑒定的確很難做到保真。那您對現階段中國古陶瓷的科技測試水平怎么看?
黃云鵬:現在我們國家一些搞古陶瓷科測的單位,包括國家博物館,都沒有足夠的數據庫支撐,而且各自為戰,上海硅酸鹽是一套、國家博物館是一套、社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是一套。這些單位我都去測過東西,各搞各的,參照物不同,得出的數據不一樣。

作者參觀“黃窯”
吳樹:曾經有一位研究員對我說,擁有幾塊標準瓷片和擁有幾十、幾百塊瓷片沒什么區別……
黃云鵬:那是屁話!每個朝代幾十年,前后配方都不一樣,數據庫不足能準確嗎?有一位名氣很大的理論家兼收藏家,搞了一次元青花展覽,50多件東西,全出具了國內某權威科測機構的科測認定書,我也應邀去看了一下,照我看全都是假的!我還有個收藏界的朋友,收了好幾件元青花,國家博物館鑒定中心也給他出具了“與元青花真品相近”的鑒定證書,請我去看,全都是高仿品。還有一種情況,出具鑒定書的人并非是因為鑒定水平達不到辨偽,而是受利益趨動,只要對方出錢便可輕易開出鑒定證書!
吳樹:那您怎么能證明您的結論就是對的呢?
黃云鵬:有些東西是在哪里做的?誰做的?我心里有數……
吳樹:比較之下,科技那塊兒您覺得誰的準確率更高一些?
黃云鵬:上海硅酸鹽的熱釋光比化學分析要好一點。我們搞科研的、搞高仿的都從他們那里取得數據去跟蹤、去仿制,按照那些數據配方,不斷進行調整,直到完全符合為止。不過聽說他們現在也出過事,不對外檢測了……
吳樹:是的,我做過調查,他們在上海收藏界的口碑不好……我去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調查的時候,馮松林研究員告訴我,他們做科學測試有多種手段,比方說光譜儀、碳14、還有中子什么的……對照標本的化學元素進行對比,假若仿品能做到符合真品的元素比例,他們還可以用別的手段去查驗是否有新元素存在……
黃云鵬:那些辦法我都知道,排除法!就拿元青花來說,一般人做的新仿品含有氧化鋅、碳酸鋇等新成分。但是我做的仿品,就可以不讓它出現這些新成分,全部是老方配釉,他測不出新元素。當然,還有很多微量元素是可以從中找出破綻來的。但是,要真正做到準確測試微量元素,必須有大量足夠的瓷片標本,否則會把真東西看假。比方說元青花器物有的含有錫,有的就不含錫,你的標本如果不全面,只有一樣,那么你說含錫的是假還是不含錫元素的是假?再說你認為含錫含磷的是對的,那么我就參入這兩樣微量元素不就得了?除非你對你的數據進行保密,不讓我知道!
吳樹:鑒定業的難作為或不作為,而你們這些高仿高人的水平又在不斷提高,造成了文物市場的混亂,您認為這個殘局應該由誰去收拾?
黃云鵬:很難辦。就拿陶瓷鑒定來說吧,再大的權威也有人質疑。我的老師耿寶昌都有人質疑,更不談我們這些做學生的。就拿我來說吧,外面人都說黃云鵬對鑒定景德鎮這一塊的東西還可以吧?你到景德鎮一訪問,肯定也有人說不行。國家有一個鑒定委員會,文物局單局長是主任,耿先生是副主任,還有其它門類的權威專家組成。盡管這樣,人家照樣不信。怎么辦?只有你信誰就找誰鑒定去!
吳樹:可不可以讓一些有實戰經驗的草根專家參加各級文物鑒定機構呢?
黃云鵬:不可能,比方說,你們認為我黃云鵬或者別的什么民間搞鑒定的人行,我們能進入國家鑒定委員會嗎?不可能啊!
吳樹:為什么?
黃云鵬:我們不是什么博物館研究員,而是個體戶啊,誰請我們去?我們也沒時間去!其實真正的古陶瓷研究專家都在民間,其中有做古玩生意的、有熟悉各種窯口的民間收藏家。他們對本行窯口的古瓷特征了如指掌,對仿古現狀也隨時能夠知情掌握。目測準確度可達99%,因為他們看錯不得啊,一錯便可能是幾百上千萬的損失。即便是小生意,也動輒上萬。以景德鎮為例,在古玩市場賣古瓷片的地攤主兒,個個都是權威人士,厲害得不得了,看東西從不走眼!
還有就是真正的好專家也不會是全能型的,各人有各人的強項,專做景德鎮窯口古瓷的就可能不了解建窯或龍泉。即使同一窯口,也有區分。景德鎮有一位專做宋元瓷的古玩商人,叫周水金,看宋元瓷真叫一流,誰也比不上。我的女婿劉奇偉,看景德鎮窯口瓷也是一流行家,所以公司派他去英法等歐洲國家買古瓷進貨,國外與國內市場的差價有20%!做生意的人,眼力好不好,關系到是賺還是賠!
吳樹:聽了您的介紹,作為一名普通收藏愛好者,我感覺很絕望!這樣下去,還能收得到真東西、好東西嗎?
黃云鵬:當然可以!關鍵是要留意學習、實踐,不管真東西假東西,一定得多摸、多看、多比較、多分析,多向真正的行家請教,千萬不要過分自信。我認識一位廣西北海的企業家,非常自信,收購了5000多件明清官窯器瓷器請我去看,結果全部是假的。假如他買的時候多向內行請教,不就可以節省很多錢?其實,像我們這些做高仿的人,還有做生意的人,對于真假心里特別有數。一般的仿品,落眼就認得,就算是高仿品,不還有百分之幾的破綻可以找出來嗎?
吳樹:最后一個問題,您認為文物鑒定這一塊,國家應當怎么做,才能結束現在的亂局?
黃云鵬:一個是讓真正有本事的人進入各級鑒定委員會;二是應當由社科院牽頭,上硅所等單位參入,分工合作、互相交流,建立有效的科技檢測數據庫,做到參數一致、標準相同……
吳樹:謝謝黃先生接受采訪,而且披露了很多藏界應當知道而不知道的信息和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