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春二月,小雪初晴,在尚余料峭寒意的陽坡里,苜蓿經過一冬的積蓄孕育,頂破硬土皮和枯根叢,吐出了胖乎乎、毛茸茸、略帶灰青綠的嫩芽,長約寸許,如十分逗人的小雞,也像天真可愛的小姑娘。它證實了生命重醒的希望和春暖大地的消息,更給人們奉上了真正自然素味的綠色食品。
苜蓿本屬他國植物,漢武帝時由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從大宛國帶回中土而廣種博植。苜蓿當萊的歷史很長,早在唐五代時即有“絳紗諒無有,苜蓿聊可嚼”和“朝旭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等詩句,以此來表達教書先生們的清貧淡苦。后來,這種純生活現象演變成了體現思想意識的飲食文化,教師和自持清政廉潔的官人以吃苜蓿來明志,抒發他們的清高與樸素。到宋代后,“苜蓿盤”便成了這一部分人的代稱詞,大有“不因同里兼同姓,肯念先生苜蓿盤”的遣懷感慨了。
菜肴與餐具的搭配成為“色、香、味、形、全”的壓軸戲,瓷器亦成為人們滿足使用功能后,又來表現主觀意識的載體。清朝嘉慶年間,“清流”勢力還有相當氣數的時候,景德鎮民窯出現了一種青花瓷的苜蓿花碗盤。沿口打“文武”線或畫虛實相間的連珠紋,很像苜蓿的籽實,是謂邊角紋樣。盤心一朵外圈似火焰、中間空格花蕊的橢圓形苜蓿花頭,花下及左右三方單枝,其余四周均勻鋪撒如“人”字、又像“八”字的苜蓿葉子,形成主次分明、既疏朗而又錦簇的適合紋樣;主題與邊角、紋樣與造型在構成及配合上十分恰當自然。在繪制技術上它只用軟、硬兩個很清楚、易掌握的“標水”(用水調和鈷蘭料的稀、稠程度),筆法上只有一枝細的勾線筆和一枝小的“分水”(用大筆頭蘸稀水料填補紋樣大空面的方法)筆直畫來結合,鮮明的濃淡關系把紋樣結構的賓主位置演繹得著實精彩。有些干脆用“分水”筆蘸“頭濃”或“正濃”(青花稀繪料五個色階中的第一位色名)青料直接抹畫,幾乎把青花技術推到了最簡便快捷的程度上,與當時的習尚需要一拍即合,成為景德鎮晚清陶瓷產出量最大、銷往全國最普及和各地競相仿制的產品之一。
陜西耀州窯使用鈷藍的年代絕對要晚于景德鎮。一是我國的鈷礦藏均在南方的云南、江西、福建、浙江幾省。二是景德鎮如此世界聞名的大瓷都在元、明時才起用青花,而青花料那近乎玄妙的加工技術,是從青瓷高峰上滑落下來而急劇萎縮的北方小窯場根本無法認識、無法辦到的。三是全國的陶場均跟著景德鎮學習青花,雖然南方個別窯場與景德鎮青花同時起步,但在人才、規模、水平各個方面皆無法跟它比肩;長江以北的許多主要產瓷區都是在清代以后才出現青花、或結合當地工藝特點的變異青花瓷,況乎已隅于陳爐鎮的“后耀州窯”?所以確切地講,陜西陶場的藍花瓷,也就是從仿制青花苜蓿花瓷開始的。學制之初,照貓畫虎之下,甚至比南方人畫得還細致具體。然而陜西畢竟是苜蓿入國的第一站,種植歷史和面積也是最長最大的地區之一,人與苜蓿的親切及認知程度都很深;而且耀州窯在元、明時期豪放灑脫的鐵銹花瓷制造技術十分雄厚,在繪制上使用單枝長鋒毛筆的水平非常高超。在繪畫風格上去掉了南方青花的細巧繁麗,融進了北地的粗獷直率,更切實地結合了當地陶瓷原料的性能和工藝技術特點,形成了自己的藍花“串枝連”碗盤,是為陜西陶瓷學習外地陶瓷技術最成功的典范之一。
這種雖然只有一枝筆、一個“標水”畫在瓷胎上面的技術所產生的串枝連瓷里,在讀它的主次疏密時,有輕重濃淡,還有疾徐頓揚和淋漓酣暢,更有苜蓿的自然習性與最佳藝術形象的描寫。清樸簡練之中蘊含著豐富濃烈的跌宕飄逸,是當地民眾心性和歷史積淀的最好呈現,不失為陶瓷(確切講是“北方粘土質陶瓷”)和陶瓷藝術中最富有準確裝飾語言的優秀一例。
作為耀州瓷延續到清代的主導產品之一,苜蓿花多在碗、盤、碟、杯上表現,在陜西銅川市的陳爐窯、白水縣的西河窯、黃陵縣的店頭窯、澄城縣的窯頭窯均有生產,以陳爐窯出品為最早、最多、最好。精道的制作和獨特的風格贏得了不少市場,曾有少量輾轉出口,也被熱心官吏呈給了皇室,西太后西安避亂時亦作使用。據聞,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日邦交正常化會談時,繁重政務之余,日本田中角榮前首相曾向先總理周恩來詢索“陳爐的苜蓿花瓷、立地坡的粘土”。經查尋,方曉得是在陜西銅川,卻已是貨源難覓而人亡藝絕了。然除陜西陶場以外的山西、河南、河北、山東等瓷窯,在向景德鎮青花瓷技藝學習時,卻是各取所長,一味地模擬釉下施繪和色分五彩的“分水”技術;在圖案上接納了南瓷的牡丹、西蕃蓮、菊花、人物、動物、山水、花鳥、博古等紋樣,致使耀州窯的藍花苜蓿花瓷就像當地的秦腔一樣“古調獨彈”了。
土制馬蹄窯里的粘土質苜蓿花瓷,光是1200至1300℃的高溫焙燒就長達七天七夜,幾乎沒有“核素放射”或“PPM(鉛熔出量)”,況且個個都是手工制坯、手工施繪、單件獨制式的民間藝術品。一個時代的特定環境,產生了適合于它、流行于那個社會的物品或藝術,當然更有那些創造出那些東西的人。若以剛剛興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觀念來論,不要看簡單的抹那幾筆,要自然、順眼到讓人能感覺有一點藝術享受的程度,不經二三十年的專業操練,怕是難以完成的。還有那用騾子拉純木質構件轉圈的“水耙法”加工泥料,手攪大石輪“轉輪就制”的拉修坯,“熔點”很高的透明釉“老藥”,鉆藍的提煉加工和配制,數萬件一爐長時間高溫度“馬蹄窯”燒成等工藝技術的消亡,連數說上點的人都沒有,哪里還有能操持的人呢?但我夢想,若以苜蓿花瓷碗盛一碗春天里的頭一茬苜蓿菜,將不失為純東方天人合一的、最美妙、最時髦的新春第一吻!